夜。
北风如刀。
漫天飞雪被狂风裹挟着,化作无数冰冷的利刃,狠狠劈砍在枯寂的山林间。
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剧烈颤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艰难前行。
那是一名少女。
浑身遍布伤痕,简陋的毛皮斗篷被鲜血染成暗红,又复盖上一层厚厚的冰雪。
红与白交织,显得格外刺眼。
她一手抱着一个包裹,一手紧紧握着一根长矛,以此为杖。
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及膝的积雪,再艰难地拔出,在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带着血点的深坑。
“快点…必须再快点…”
少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生疼。
呼出的白气刚飘出唇瓣,就被冻结成白霜,飘回她苍白干裂的唇上。
失血过多加之极寒,让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四肢也逐渐麻木不听使唤,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只要…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呼啸,从身后传来。
“呜呜呜——嗬嗬——”
那声音似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夹杂着尖锐的厉笑,钻进耳膜,直抵灵魂。
听到这声音,少女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哪怕身处严寒之中,也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它们追来了!
她不能回头,也不敢停顿。
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借着这股刺痛,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跑。
可雪越下越大,积雪已经漫到腰间,每往前挪动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跑起来更是奢望。
那鬼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淅,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浓烈煞气,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锋利爪风,如芒在背,让她汗毛倒竖。
少女抓紧了长矛,心里一横,打算殊死一搏。
千钧一发之际!
数道青色的弧光从斜前方的密林里划出,撕裂雪幕,拦截在少女与追击的凶魂之间!
一道身影随之显现,是一位身着劲装的青年。
他挡在少女身后,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灵体,眉头一皱。
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没有直接下杀手,剑势一变,柔和的剑光笼罩住那些凶魂。
气在白光中迅速消散,那些扭曲的身形渐渐舒展,狰狞的面容也变得平和,最终化作几道模糊的人形光影,眼神茫然。
青年轻叹一声,衣袖一挥,将这些暂时浑噩的灵魂妥善收起。
这才转过身,看向几乎脱力瘫软在雪地里的少女。
他快步走近,蹲下身,没有说话,几缕青光照亮了少女。
流血很快被止住。
接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丹药,递到少女唇边。
“给,能稳住伤势,驱散寒气。”
少女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你是…修行者?”
“但为什么…你没有变成‘它们’那样?”
“我运气比较好。”
青年轻描淡写地说着,朝她伸出手。
“要跟我来吗?”
少女低头看了看怀中紧抱的包裹,只迟疑了一瞬,便将冻得发红的手放入他掌心。
事到如今,她确实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我们得走远一点,”她喘着气提醒,“它们…那些东西,不会轻易放弃,还会追来的。”
青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扶着她,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更密集的风雪中。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湖泊畔。
在这大雪封山、几乎连空气都要冻结的酷寒中,这片湖泊却并未冰封,湖面甚至蒸腾着温热的薄雾。
少女已经服下了那枚丹药,强大的药力让她身上的伤口眨眼间愈合,体力也迅速恢复。
她惊奇地眨着眼睛,打量着这片湖泊,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
“你……是水属性的修行者?”她忍不住问道。
“怎么看出来的?”
青年头也不回,走到湖畔一个干净的茅草垫上坐下。
少女在他对面的草垫上坐下,抱着膝盖,分析道:
“你刚才挥出的光是青色的,那是水灵气最常见的颜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雾气氤氲的湖面。
“而且,修行者天然会亲近与自己属性相合的环境。在这种天气里,你会选择在湖边落脚,应该就是因为你是水属性。”
青年闻言,这才正眼打量了她一下,带着一丝好奇:
“你从哪里来的?懂得倒不少。”
少女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救我?”
“这是你对恩人的态度?”青年似笑非笑地挑眉,“先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想了想,觉得这话确实在理,便敛了神色,轻声答道:
“我来自玄木城…”
她的声音低了几分,惆怅难消。
“我们城里的人,触犯了上界神只的禁令,三日之后,神罚便会降临,整座城都会化为灰烬。我是趁乱逃出来的。”
说完,她悄悄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青年的反应。
“神?神罚?”青年似笑非笑。
他没有追问神罚的具体内容,反而将话题转向少女本身:
“你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遭遇如此巨变,不哭不闹,还能这么冷静地分析情况。”
少女垂下眼帘:
“父母还在时,总会教我,哭闹是没用的。眼泪,尤其是弱者的眼泪,从来换不来同情,只会引来更多的羞辱和践踏。”
“但当对方打定主意羞辱你的时候,”青年道,“坚强,反而会更激起他们的暴虐之心。”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其如意。”
她抬起清亮的眼眸。
“他们越想看我们跪地求饶,我们越不能让他们得逞。尊严,是我们最后能守住的东西。”
青年凝视着她倔强的眼睛,忽然笑了:“你很不错,我喜欢你。”
“啊?”少女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我是说,我很欣赏你。”
他再次朝她伸出手,语气真诚。
“我叫祝馀,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炽。”
少女小声答道,然后看着他又伸出的手,有些疑惑。
“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们那里的礼节,叫握手礼。”祝馀耐心解释,“代表友好和尊重。”
阿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尤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
一触即分,小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客气。”
祝馀收回手,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你说你的家乡即将遭遇神罚,既然知道我是修行者,为什么不向我求助,让我帮你回去救人?”
听到这话,阿炽的眸光一暗:“那样并不明智。神罚并非人力可挡,贸然回去,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而且…”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神有些闪躲。
“而且你还有别的任务要完成,对吗?”
祝馀接口道。
阿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你怎么…”
祝馀指了指她那不离身的包裹。
“你刚才连命都快没了,却始终不肯把这东西扔掉。”
“这里面,一定有比你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些被炼制出来的凶魂对你紧追不舍,恐怕主要目标也是它。”
“我猜猜,你们玄木城会招来所谓的‘神罚’,根本原因,也是因为它吧?”
那些所谓的神,他多少也了解一些。
残酷冷血,反复无常,不杀人就生气。
可他们也不会平白无故就降下神罚,毁掉一整座城。
毕竟,把人都杀完了,他们到哪里去取乐,又拿谁的血魂来炼器呢?
有需要也最多带走一部分,主打一个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所以能让“神”下令屠城,玄木城一定是整了个大活。
看阿炽神色变幻不定,祝馀心下莞尔。
这姑娘确实聪慧机敏,但终究年纪尚轻,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心思。
他欣赏这姑娘,便放缓语气,温和地说道:
“虽然我们只是初次见面,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愿意告诉我,这包裹里究竟是什么吗?”
青年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让这湖畔更显温暖。
加之他本来就生得俊俏,修的又是水属性这种温润的灵气,更有亲和力了。
修行者还能这么温和吗?
阿炽抿了抿唇,权衡一番后,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
她解开包裹,里面是几卷颜色深浅不一的兽皮。
兽皮上写写画画的,定睛一看,竟是各种机关的打造方法。
“这是你们自己研究出来的?”祝馀的视线在图纸上流连。
阿炽意外地抬眼望他。
看他的反应,似乎认得这些东西?
“恩人…知道这是什么?”她试探着问。
“恩,”祝馀点了点头,吐出三个字,“机关术?”
机关术嘛,前世玄幻作品常见元素之一。
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秦时明月》里的,历史向作品直接奔着玄幻去了。
但在这世界还是第一次见。
因为有灵气的存在,大伙都修炼去了,将伟力归于自身。
对灵气的探索还没完,又有谁会耗费大量心力去钻研这些费时费力,且在他们看来远不如自身修为可靠的“奇技淫巧”呢?
“那些所谓的‘神’,就为了这些东西,要对你们降下神罚?”
祝馀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有这个必要吗?”
阿炽摸着兽皮,低声道:
“大概是…机关术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吧。族中已经有前辈,摸索出了将灵气刻入机关的方法。”
“若能成功以金石驾驭灵气,那么凡人即便无法修行,也能掌握对抗修行者的力量,而且还不会受灵气反噬…假以时日,说不定…”
她咬着牙,眼里有光彩闪铄。
说不定…我们就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杀死所谓的‘神’!
她没说的是,机关术本就是先民们为了反抗“神”,而创造的技艺。
那是属于凡人的神通,是他们在绝望中寻到的一线生机。
玄木城的人们早已不堪“神”的暴行,也受够了当他们的血食、玩物。
哪怕明知继续研究下去会招致灭顶之灾,他们也义无反顾。
只为有朝一日,能真正拥有反抗的力量。
听着阿炽的话,祝馀又深深看了兽皮一眼。
而后在阿炽紧张的目光中,将兽皮卷好,放回包裹,再递给阿炽。
“收好。”他简单地说道。
阿炽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定定地看着祝馀。
尤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你…就不怕这东西发展起来,将来有一天,也会威胁到你们修行者吗?”
即便是她也明白,一旦机关术真正壮大,修行者超然物外的地位必将受到撼动。
祝馀闻言,朝她轻松地笑了笑:“你之前不也说了吗?我和他们,不一样。”
阿炽与他对视片刻,从他眼中看不到丝毫虚伪,只有一片坦荡。
她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的笑容,真诚地说:
“谢谢。”
她的运气,好象还挺不错的。
……
夜色渐深。
阿炽已经在茅草垫上沉沉睡去。
在大雪中亡命奔逃,又身受重伤,尽管身体已被丹药治愈,但精神上的疲惫却难以消除。
方才聊了没几句,她的眼皮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眼神也变得迷朦。
祝馀见状,便让她先歇息,自己守着夜。
阿炽没有拒绝,几乎是头一沾草垫便沉沉睡去。
祝馀独自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望着雾气缭绕的湖面出神。
忽然间,飘落的雪花静止在半空,风声戛然而止。
一道素白的身影伴着莹莹光点,自虚空走出。
“徒儿想帮这个叫阿炽的姑娘?”昭华拢了拢曳地的长裙,在他身侧优雅落座。
“恩。”祝馀肯定地点头,望向师尊清丽的面容,“这不正是我此次出山要查找的答案吗?”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凡世。
第一次,是在昭华答应让他出来历练后的第四年。
那时他自认已将师尊传授的功法融会贯通,便拜别了昭华,离开了那片与世隔绝的海域,满怀壮志地踏入了人间。
可刚走出传送阵,他便被那片猩红的天空吓了一跳。
滔天的血气,浓得化不开的凶厉、怨念。
他当时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把传送门开到魔界去了。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如今的凡世。
只是比起他幻想中的玄幻世界,更接近末法时代。
妖邪横行,魔物肆虐。
而人族修行者,也只有两条路:
已经成邪修的,和即将成邪修的。
血池、炼魂幡、白骨阵…这些都是开胃小菜。
而那些最强大的存在,更是自封为“神”,视苍生如蝼蚁,随意收割。
天地间淤积的恶念多到实质化,灵气都被污染了。
听外面的人说,这也是人族修行者堕落的一大原因,只要开始修行,吸纳灵气,就注定会走上这条路。
末了又哀叹说,人族已经没救了。
但祝馀却发现自己是一个例外。
外界的污浊灵气一旦进入他体内,便会被净化,回归纯粹。
这独特的体质,让他想起当年与师尊昭华初遇时,那个虚幻身影…
“希望犹存…”
祝馀顿时明悟了什么。
他提前结束了历练,回到昭华身边。
而昭华也似早有预料,待他回来后,便细细说起了人族的往事。
他们如何抗争,如何堕落,以及那位未曾谋面的人族先祖——启为他、为人族所做的牺牲与寄予的厚望…
了解完所有的前因后果,祝馀沉默了许久。
昭华问他:
“徒儿是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心存疑惑?”
祝馀坦然承认了。
他很钦佩启的牺牲与大义,可要他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甚至早已堕落的人拼上一切,心里确实有些不甘。
他自小在师尊身边长大,从未与人族大众一起生活过,那些人的苦难、未来,与他又有何干?
他为什么要为了陌生人的命运,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把心里的不甘、疑惑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昭华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苛责。
抱怨完一通后,祝馀叹了口气:
“但是…毕竟‘启’是为了给我争取一线生机,才选择了与‘灵’同归于尽。”
“虽然他的初心是为了整个人族,但论迹不论心,这份情,我得还。”
“就当是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我会再去外面看一看。”
“看什么?”昭华问。
“看,是否有值得我拼命的理由。”
于是,在又跟随昭华修行了十年,自觉有了一战之力后,祝馀再次出发了。
到如今,又过去了三年。
而昭华也分了一缕神识,一路陪伴着他。
……
祝馀坐在湖畔,轻声开口:
“这三年来,我走过了许多地方。说实话,这个世界的人族…很令我惊讶。”
“我原以为,都到了这种地步,天地灵气被污,修行者与妖魔沆瀣一气,凡人手无寸铁,面对这种根本不可能赢的局面,绝大多数人早就该认命了。”
“但他们没有。”
诚然,有人放弃了,有人陷入绝望。可反抗的火种从未熄灭。
总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揭竿而起,哪怕结局注定是以卵击石,依然前仆后继。
他想起途经的那些城镇、那些村落,想起见过的一张张面孔。
作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他从小便是看着各种英雄故事长大的。
祝馀对此情此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想起其中一个故事,出自所有名着里他最爱的《西游记》。
那大圣对受苦的人们说:“若再有人欺负你们,就把毫毛捏住,握紧拳头,大喊一声‘齐天大圣’,俺老孙就来救你们!”
拯救会来的,但在那之前,要记得握紧拳头。
他不认为自己有故事里的猴子那么神通广大,但如果连凡人都没放弃,那他也愿意一试。
“师尊,”祝馀看向身边的女子,“你能帮忙照看阿炽几天吗?”
昭华抬眸,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里映着祝馀的身影,她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从阿炽的嘴里问到了玄木城的位置,以及“神罚”降临的时间。
还有一天。
昭华轻轻颔首:“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师尊在这里等你回来。”
在将那些被净化的灵魂释放后,祝馀闪身朝东方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与天际之间。
……
玄木城。
神罚降临之日。
黑云压城。
空气黏稠得象是凝固的血,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人呼吸都觉得沉重。
城外平原,竖立着密密麻麻的木架,每一个木架上都悬挂着一具尸体。
尸体早已被寒风冻得僵硬,衣衫破碎,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
风一吹过,尸体便在木架上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这些被悬挂的,都是这两天从玄木城逃出去的人。
“神”是故意放这些人出城的。
他们酷爱这种猫捉老鼠般的猎杀游戏。
提前放出神罚的消息,却不禁止人们出城,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给那些绝望的人一丝逃生的希望,看着他们拼尽全力奔跑、躲藏。
然后在他们以为自己即将得救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希望连同生命一起碾碎。
这种亲手碾碎他人希望的快感,让神们欲罢不能。
城头上,气氛凝重。
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看着城外悬挂的尸体,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咬牙切齿地低吼:
“畜牲!”
而他身旁,一位面容憔瘁的中年人,正默默望着远方,在心中祈祷:
一定要有人成功逃出去啊…带着那些兽皮…
他们制作了多份记载着机关术的兽皮卷,挑选出最机敏、最坚韧的子弟携带分散突围。
玄木城可以毁,他们这些人可以死,但机关术不能断。
那是凡人对抗“神”的唯一希望。
咔咔咔——
天空中,暗红色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黑云,照亮了下方面如死灰的人群。
道道电光之中,人影若隐若现。
“来了!”
玄木城的城主长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与紧张:
“诸位,时候到了。”
他抬手将长刀直指天空,眼神决绝:
“今日,我们便让那些所谓的‘神’看看,凡人,也有凡人的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