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思量不出,只能盲排;还月却可先行探明,再作决定。
她时而摘牌,时而保留,出手毫无规律,襄王不能揣度。
如此轮数一增,武人“探明”的特权便体现出了优势。
而襄王也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处境:是摘去还月保留的明牌,还是冒险去排未知的暗牌?这少女留下的明牌是她切实精通的,还是她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襄王如果循着还月的步调摘牌,便全然成了还月先手;可若冒险去排暗处的牌,他未探明的长项被排去的可能性也越大。
这下攻守易势,压力来到了襄王这边。
他眼看自己的特长又被摘去两项,心境不免生焦。
所幸场上明牌中有样他还算拿手的“佛学”,只是造诣在他所会诸艺中不算鳌头,因此他更倾向选尚处暗置的“诗书”。
其时场上所剩之牌,仅有明面朝上的“佛学”,和方位不明的‘音律”、“织锦”、“诗书”。
襄王两相权衡,决意择去暗牌,排去的是“织锦”。
还月蹙眉,落指探牌,探明的是“音律”。
襄王觇窥这少女双眉不展,又见她酌量良久,排去的却是她自己留下的“佛学”,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暗置的就只有“诗书”一牌,襄王涣然取走“音律”,连声音都透露出一股松快:“比诗书吧。”
太吾与乐思归均不知还月熟于此道否,忐忑端详着她的神情,可还月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监较已取来纸笔,宣布命题,襄王提笔正欲撰文,却听得还月出口成章:
“昔平王东迁,周人赋诗,既怀旧都,亦念旧人。是以朱子有云‘士之带……女之发……然不可得而见矣,则如何而不望之乎’……”
她文思深茂,脱口即出,那监较为了记下她的论点笔速飞快,仍是写得满头大汗。
至于襄王,纵使他勉力不让自己听进少女所语,可他行文不过三行,还月已述成一章了。
见监较对着还月的文章出神,他愈静不下心,索性将笔一搁:“拿给本王看看。”
监较呈上文章,襄王细细审了三回,临了,由衷一叹:“本王伏输。”
他看向还月:“你一直探牌不选,便是为了找这诗书?”
不想还月道:“我要找的是‘织锦’,却偏偏被你择去局外了。”
襄王哂笑,可一扭头便敛去了笑意:“本王府上会武功者,可有兼通诗书、织锦这二艺的?”
从幕僚中站出一个文士:“卑职粗有武功,亦精于文章、织造。”
襄王指着他道:“下一场,你上。”
捧杀啊!众人刚因还月扳回一城的喜悦一扫而空。
这襄王三言两语便揭了还月的底牌,转头寻个武功技艺双双在身的幕僚接战。还月就算能先手选到长项,可对方同样精于此道,她胜算还能有几成?
还月也面色不佳,她内力修为本就寡少,这一场又用指法连翻了十馀张牌,真气已微,下一场还能翻得几张都很难说。
正怀忧时,人群中一声道:“小人请愿一战。”
三人闻声抬头,见围观之人中走出一个青年,其头裹帻巾,短褂长裤,可不是酒楼跑堂的小二么?
那小二一袭粗布拼缀的衲衣,披在低矮枯瘦的身躯上,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形貌丑陋,上颌突出的两颗大牙格外刺眼,让人不忍直视。
太吾尚疑心这是襄王派来的卧底,襄王已开口道:“你是我楼里跑堂?本王不曾亏欠你等薪给,何以不为本王排忧,反去帮衬外人?”
小二答道:“王爷乞援的是府上宾客,可不是小人呐。”
“听你口吻,倒是个明珠暗投的了。”
襄王言语介怀,却也不觉这跑堂有什么才情在身:“那就让本王看看,我府上宾是否真连一跑堂的都弗如!”
“慢着!我们还没同意让这人上呢。”
乐思归伸手拦下,这场较艺关乎他的宝刀归属,他自不免成了三人里最蝎蝎螫螫的那个。
那小二闻言靠来:“少侠发钱时,小的也收了银子,原是见少侠好施乐善,这才甘愿露头襄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三位若信不过小人,就当是小人自作多情了!”
乐思归却不受他吹捧:“哼,我怎知你和襄王不是一伙的?”
“襄王虽不克扣薪水,可小人领的也不算多,总得另谋个出路。”
乐思归听了,立马对太吾道:“这人是个唯利是图的,不值得咱们信他。”
太吾继之未置可否,反问小二:“你既要帮我们,又能图到什么出路?”
小二放低了声音,凑近道:
“怎么不能?我看三位都有些技艺在身,咱们结成一伙,专拣襄阳城里人傻钱多的富商、财主,靠较艺哄骗铁定能大赚一笔。届时得来的财物四人均分,岂不美哉?”
太吾继之低声和乐思归商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若是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还不值得信,但现下别无他法,他又搬出这些利害来,不妨赌上一赌。”
乐思归犹不放心:“太吾信他一个小二有艺在身?”
小二拍着胸脯道:“小人琴棋书算、杂学匠巧,悉皆涉猎。若无把握,也不会贸然来蹚浑水了。”
太吾看这小二确然谈吐不凡,也因着还月指力欠佳,难以再战,当下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这素不相识的跑堂身上。
那边的襄王却是等得不耐烦了:“各位决定好了没?”
太吾说服乐思归,言道:“就由这位走堂比下一场。”
小二与襄王府的文士对坐,这场是他先手。等监较宣布武师开牌后,小二见明置的是“术数”、“奕棋”、“杂学”三牌,顿即对监较道:“让选。”
“让选”便是由得对方自选一牌,此举乃是规则强制,不容文士拒绝。但小二让得这样快,几让乐思归以为他要放水于对面了。
那文士敢于自荐,会的自也不止诗书和织锦二艺。暗牌的未知因素太多,他在三块明牌里忖量一阵,选了较为熟悉的“杂学”。
他游走名门之间,广纳异闻奇事,在此道的造诣可谓登堂入室。
是以监较一公布命题,他便侃侃而谈。近至本地山川脉理、鸟兽昆虫,远至异方民族、绝域殊国。五方之山、八方之海、珍宝奇物、草木禽兽无所不括,听得乐思归不住为小二捏汗。
那小二静静待文士说完,不紧不慢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他先围绕对方的论点,评击其观点模糊、节奏松散、论据零乱;后又旁搜远绍,论证文士所提的地理人物谬误之处。
他学问之渊、见识之广,连襄王都为之讶异。他哪能想到,区区一个酒楼里的跑堂能在杂学上有这般见地?
那文士被小二一一推倒论点,试图反驳几句,却被小二抓住更多纰漏,激辩之辞更甚,终怼得文士张口无言。
谁胜谁负,已然明了。监较却不敢宣读结果,只偷偷觑着襄王的脸色。
襄王阴沉挥一挥手,下人牵来之前应许的关外名驹,他又让乐思归自行选两件宝物相抵。
斩龙铡市价合六万一千五百银钱,何况神物有价无市。乐思归减去两万七千六百钱的关外名驹,馀钱还足够买下两匹西域白马。
他美滋滋收下三马,还得了三百零钱,当下将关外名驹的缰绳塞到太吾手上,答谢他当日救命之恩;又将一匹西域白马赠给小二,连声谢他此番相助。
襄王连失三匹爱马,郁郁然回了府。那小二却不再回酒楼:
“三位,小人之前的提议考虑得如何?我等携手,不愁从那些富人身上捞不出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