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四下无人,领主庄园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偏僻角落,马厩、仓库,还有失足的少女……真是个杀人藏尸的好故事。”
“所以你现在变成了一个聊天精灵,是吗?”
“别这么大怨气,宝贝,你根本不明白——这世界上能听我絮絮叨叨的人可没有多少。象现在这样,总是能听我讲话的,更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他人。宝贝,你可以将之称之为一种幸运。”
茉莉懒得和脑海里的声音继续对话。或许她内心也有些许的畏惧,但更多的,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声音的厌烦。
这一周之内,脑海里的对方,从断断续续的碎片呢喃,逐渐演化为清淅可辨的字句,再到后来,不断扰乱她的梦境;直至现在,即便她还是清醒着的,对方都能把声音传到她的耳边,就象贴着她的脑袋讲话。
她翻遍医学书籍,隐晦地向可能知道的人询问,但最多只能得出一种答案——
“压力过大导致的幻觉”。
她不太相信。
自己要是真压力太大生起气来,让那声音闭嘴,这家伙又会老老实实地安静一段时间,就仿佛她确实是居住在自己体内的一个人。
这个人能讲理,有逻辑,也有思考,只是总是把她杀死奈特的方向上面引,烦人得很。
它从何而来、又是谁,她却不得而知,也不想询问,免得开口问的时候显得自己好象对这个讨厌的声音非常好奇。
她不想显露自己的想法。幸运的是,脑海里的声音似乎也读不透她的心思。
茉莉一个人提着一盏光芒微弱的小煤油灯,手上卷着一条粗长的麻绳,神色紧张地走在泥土路上。
一块小小的黑布盖在灯的表面,使得火焰散发出的光芒被降到了最小。
茉莉只需要照亮脚下就可以了,她的目的地建筑物的轮廓,被月光绘制在眼前。
这里是领主庄园的偏僻地带,靠近一片小小的树林。
原本用作养马的马厩和存储各种物品的仓库已经被废弃。
奈特自从执政以来,就将多馀的用于观赏或者比赛用的马匹租贷给了南方的商人,或者城市里的各个行会,用来赚取利润;需要拉车的驮马则被养在庄园外的领主直营养马场当中,由专门雇佣过来的马夫进行饲养。
理所当然地,原本是老逻格斯存放赛马、驮马的马厩,在此之后就荒废起来。
两个月无人看管的地方,大门被紧紧闭合。而茉莉作为奈特的贴身女仆,顺利搞来了开门的钥匙。
她先是小心观察了一下附近有没有灯光或者动静,确定没有他人的气息后,她才取出钥匙,推开马厩的大门。
沉重的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
原本需要费很多力气才能打开的地方,茉莉现在已经毫不费力。但她仍然厌恶自己身体发生的诡异变化。
“喔,一股难闻的气息……”
等进到马厩里面,将身后的大门关上,茉莉才掀开煤油灯上的黑布,让光芒充满整个巨大的棚屋。
这里面还有挥之不去的干草和马的味道,但更多的是隐藏在角落里的一股馊臭味。
“为什么你能闻到?”
“因为我就是你呀,宝贝。”
“真是恶心。”
“你在说你自己恶心吗,宝贝?”
“不要和我套近乎,我非常讨厌你,而且我们根本不熟。”
茉莉走到马厩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并将煤油灯和手里的粗麻绳放在地上。
她卷起袖子,扒拉起眼前的木板和箱子,最终露出杂草堆下的肥胖尸体。
女仆长面色惨白,嘴唇失去血色,身体已经完全僵硬。
——喉咙那里空空如也。
为了不使得身体的某些部位在地面留下痕迹,她不能将这团肉拖在地上,只能忍着恐惧和恶心,把尸体背起来,另一只手勾起煤油灯和绳子,再向着废弃马厩的大门走去。
“你总是这样说,会让我伤心的……”
“你可以有一秒钟的时间闭嘴吗?”
今天白天,那个来路不明的修士保罗在检查哥布尔尸体时候,使用了死者交谈术,虽然并未成功,但是他的话还是引起了茉莉的警剔。
如果目标是被谋杀的智慧生物,尸体便最容易受到死者交谈的影响。
假如茉莉不尽快处理死去的女仆长的话,但凡被发现,那她的所作所为就一定会暴露。
她先前将尸体藏于废弃的马厩当中为自己争取时间,等准备好了之后,再在半夜偷偷离开仆人的居住地,来到庄园里,假装有事情要办。
茉莉提前准备好了大块的石头放在城内的河边,等她将尸体背至远离领主庄园的河流旁时,就将石头绑到尸体上。
要是直接抛尸,这肥腻的家伙多半是沉不下去的。
再次合上马棚大门,她小心翼翼地将门锁好,仔细地向四周看了看。
身体的异变没有给她很强的感知力,她必须仔细搜寻每个角落。
仓库棚屋、木板房和杂乱堆砌的各种东西都丢在露天的地方。
干草堆成小山,却没有人清理。
“你能感知到这附近有人活动的气息吗?”
“拜托,我跟你用的是同一双眼睛,同一对耳朵,同一个鼻子,你都感觉不到的,我怎么可能感知得到?”
“没用的玩意,你还是闭嘴吧。”
茉莉再次举起手上的提灯,张望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向着树林里走去。
………………………………
弗兰茨是个吟游诗人,至少他在没有沉迷酒精的时候是这样认为的。
两周之前,他还是奈特宴会上负责为杀人戏码唱歌弹曲的乐手,而两周之后,他已经又一次彻底沉溺在北方又苦又辣的黑麦酒之中了。
那日接待特使之时,他曾亲眼见证奈特老爷杀死了南方领主派来的邪恶魔法师,又解救了两个精灵奴隶,并把刀递给了其中年长的那位,让她刺杀脑满肥肠的特使,为自己的被奴役而报仇。
当时他清楚记得,奈特点名要喊吟游诗人,于是他就来了。
他喜欢吟游诗人这个名号。
老逻格斯在的时候,大家都取笑他,说他是个没本事的老酒鬼,是一个讲不出笑话来的弄臣。他不喜欢弄臣这个名号,但也无可奈何——那时他只能天天在自己的脸上化妆,打扮得滑稽得要命,围在老逻格斯身旁转悠,为他和他包养的那群情妇们说些俏皮话。
当然,这只是在理想状态之下。大部分情况里,他不被允许接近庄园里的贵族。只有在老逻格斯心情好的时候,才有可能得到几块赏赐。
其馀时间他都在喝酒。
奈特继位以后,他依然喝着酒,而且日子根本就更不好过了。因为奈特从来不会因为他说任何笑话而笑,也不会为他弹奏任何小曲或唱任何歌而鼓掌。
但老爷也不会驱赶他。这是最要命的。
奈特不关心他,大家都不关心他。就算是讨厌也好,至少讨厌也是一种在意。但是所有人似乎都忽略了他。
那次宴会结束之后更是如此。没有人记得当时唱歌的人是谁,只有弗兰茨毫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混乱。他不断讲述着宴会和自己,他害怕被遗忘。
平日里他睡在酒馆里,可现在因为赊帐太多,也没有酒馆收留他。
弗兰茨没有吟游诗人的魅力,也没有吟游诗人的洒脱,有的只是吟游诗人的自尊。他不好意思开口向奈特讨钱,只能白天清醒的时候在街上卖艺,晚上买醉,被赶出来之后再回到领主庄园。
领主庄园的守卫不会拦住他,甚至有点可怜他,就让他呆在被废弃的仓库局域睡觉。
象往常一样,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出来,慢吞吞地回到领主庄园,摸着黑躺在熟悉的干草堆里。
他瘦巴巴的,自视清高得很,认为自己的才华总是被埋没,所以他很不服气——不服气,没办法,不服气也改变不了什么。除了带来失眠。
他睡不着,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能睡着,但这两天卖艺没赚到什么钱,很快他的酒就醒了。他睡得浅,又不打呼噜,只能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干草里面,一动不动闭着眼。
直到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才慢悠悠地翻起身。
弗兰茨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迷糊当中,他似乎看清了光芒下那个人的轮廓——
他记得她。当时在招待特使的宴会上,那个女孩推着餐车,面不改色地把一个家伙的脑袋送了上来,吓得南方来的猪猡大惊失色。
他怎么会忘记当时宴会上的任何一个人呢?他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总是会把那晚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吹嘘给酒馆里的人听,即便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在吹牛。
弗兰茨运转起混沌的大脑,努力搜索着对方的名字——
她叫茉莉,好象……
弗兰茨揉了揉眼睛,随即又望见女仆茉莉背着的尸体。
恐惧像手,掐住他的喉咙。
吟游诗人蜷缩在干草堆里,屏住呼吸,紧张地通过一丝小小的缝隙,观察着不远处的少女。
慢悠悠的,像沉入水底。女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