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庄园配备的医务室位于庄园侧楼,其内整齐摆放着几张带着木质床头柜的小床。
床上面整洁地铺起白色床单、被子和枕头,看起来干净又养眼。
这间屋子一般不会使用,只是固定会有仆人过来清理一番。但今夜,它迎来了少见的客人。
精灵少女瑟琳盘腿坐在床被上,脸色稍许苍白。
修士保罗用一根手指勾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将她的头抬起来,但仅仅是挪动了那么一点点,少女就痛得猛吸一口气。
她没有舌头,只有喉咙里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声。
“肌肉被压迫、撕裂,严重挫伤,再用力一些,喉骨就要被捏碎——”
保罗从别的仆人提供的药箱当中取出一些草药抹在手上,然后轻轻地擦在精灵少女脖颈上的淤青处。
在一旁,奈特静静地站在窗户边;比安卡则是坐在另一张床上,低着头,长长的金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半个面孔,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的香球放在她身边。
月光洒落窗台,露出点点斑驳的影子。
药膏擦在被捏伤的地方,精灵少女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被子里。
“幸好你是精灵体质,恢复力不差。要是换一个脆弱的小女孩过来,恐怕要闹出命案了。”
保罗治疔好之后,又取了两份药放到瑟琳的手上,然后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我用疗愈术修复你损坏的肌肉,但是之后的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你就用我给你的那些药,每天两次即可——”
修士拎起箱子,向着奈特微微鞠了一躬。在走之前,他似乎又象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不过瑟琳你也明白,女神的祝福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量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杯子里面倒水,倒满了,就不能再倒,得等水慢慢蒸发。除非你找到更好的牧师,给你更换更大的‘杯子’,否则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本来,再过两天,你身体里累积的祝福量衰减到一定程度,我能补充一些在你被割下的舌头上,但现在……”
他皱着眉头看了比安卡一眼。
比安卡羞愧地把头扭过去。
“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情,女神的赐福得用在你脖子上的受伤处,所以修复舌头之类的事情,恐怕还得再拖几个星期。”保罗说。
瑟琳撇了撇嘴,僵着脖子从床上下来,踩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想摇头,但又因为脖颈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只能哼唧着用魔法喉咙挤出几个字:
“没事没事,再锻炼几天……我估计就成‘动物交谈术’大师了……咳咳……”
“不要勉强自己。”保罗平静地盯着她。
修士转身离开医务室,精灵少女也跟着过去。但她刚走一步,就被另一张床上的比安卡拉住袖子。
瑟琳扭不了头,只能僵硬地转过身,看着佣兵少女的脸。
比安卡的眼框有点红。
她喘着气,小声地说:
“对不起。”
“不不不,是我的问题,我太鲁莽了——”瑟琳尝试在脸上挤出笑容,“比安卡姐姐,你别太自责,毕竟是我先冒犯你的。我不该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偷走你的东西,唔……”
瑟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挠了挠脑袋:
“还有,反正我挨打的次数也够多了,又不差这一次。之前被鞭子抽,被哥布尔揍,还被……额,但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挨打就挨打,每挨一次打我就能成长几分,我皮糙肉厚,这样也挺好,呵呵……”
“这是刀疤教你说的话?”奈特双手抱胸,勾着嘴角问了一句。
“什么啊,我师傅可没教过这个——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哼!”
瑟琳有些不服气地撅撅嘴,松开了比安卡的手。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向着两人打招呼告别。
等医务室的门轻轻关合,空旷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奈特和佣兵少女两个人。
比安卡垂着腰,坐在洁白的病床上,两个腿拘束地收紧在一起。
她下意识紧张地抠抠手指,偶尔用手指抠抠自己的脸。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表情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愧疚。
一旁的煤油灯有些暗淡。
奈特打开煤油灯的灯盖,送了些空气进去,等火苗大了些,再将盖子合上。
“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比安卡抬起自己的腿,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长长的刘海散落着,她也没有去整理。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把手塞在身下。
“我是个怪胎。”
“这就是你想说的?”
“……我觉得这个词很妥帖。”她回答,“我控制不住自己暴力的欲望。我想杀人。有的时候我会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这种事,但其实全世界只有我会觉得杀人有趣。对一般人而言它一点也不有趣,对不对?”
“……那那个香球呢?”
奈特望着病床上,紧贴着比安卡侧臀的银色小球。他偶尔会闻到那里传来淡淡的花香。
比安卡歪过脑袋,将脸贴在腿上。
“一个让我暂时不是怪胎的小东西罢了。”
“真有这么神奇?”奈特微笑,“这世界怪胎太多,我觉得制造它的人应该把握商机,把这东西尽快量产发放出去,那人类进入黄金时代就指日可待了。”
比安卡抿抿嘴,有点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
奈特也没继续开玩笑,静静地看着她。
佣兵少女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和腿,在床上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的父母,是我的师傅和我的师娘把我拉扯大的。”
“恩。”
“……我的师娘也是一个很厉害的魔法师。她的强大,至少在我看来,已经达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只不过,即便是她也没办法完全改变我是个怪胎的事实。是她做了这个魔法香球赠送给我。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会犯下多少可怕的事情。”
奈特没说话。
比安卡握紧了拳头,转而将视线投向奈特。或许她已经鼓足了勇气这么做,但目光里的闪躲是藏不住的。
“我要是继续呆在这里,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
“为什么?”
“我若是发起狂来,当时又没有你或者保罗在场,情况恐怕就不受控制了。”
“你要是经常会不受控制,那为什么还能一路和你的朋友保罗来到这里?”
“我……”她有些尤豫,有些思索,“是,是……”比安卡低下头,“其实,这个魔法香球偶尔离开我的身边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是,可能……当时,瑟琳把东西拿走的时候,那种珍视的事物突然消失的感觉,顿时冲昏了我的大脑,所以才让我做出了如此不理智的事情。我平日里也不会这么做,唯独刚才……”
她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是个麻烦的家伙。你赶我走吧。”
“你要是真想走,也不会让我赶你走。”奈特说。
比安卡愣了一下。
奈特靠近病床,伸手将这银色的小球抓起。
他故意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到比安卡臀部的皮肤。
佣兵少女红色双眸注视着他的手靠近自己的身体,又失落地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自己没有离开的意思,你自己愿意跟在我的身边,却又要让我开口谴责你,无非是想找个理由贬低自己罢了。你有什么好贬低的呢?与生俱来的缺陷,并非是你的错。”
他把东西放在比安卡的手心里。比安卡怔怔地望着年轻的领主。
“我不是一个喜欢违背别人意愿的家伙。”奈特说,“我把选择权交给你。要是你觉得,你师傅送给你的安神道具控制不住你,你自己也控制不了你自己,那你就离开吧。”
他转过身,扶正了一下大衣胸前家族徽章的位置,向着医务室的门走了一步,然而比安卡却叫住了他。
“奈特。”她说,“等一下。”
奈特回过头,瞥了她一眼。
比安卡轻轻喘了几口气,露出一个微笑:“香球上面还刻下了一个有趣的戏法,你要不要看看?”
奈特耸耸肩:“什么?”
少女将银色的小球握在手心当中,然后支棱起嘴角,故弄玄虚地朝手掌里面吹了几口气。
她把两只手合上卖弄片刻,等再次分开的时候,手心里面突然变出一朵红色的花。
比安卡从床上下来,走到领主的面前,又把这朵花轻轻地插在了他那白色的发梢里。
“好看。”她说。
“上次在冰雾河河边,你给我的花也是变出来的?”
“不,那是我摘的野花。”
“好。”他摸了摸头上花朵的花瓣,“好。谢谢你。”
“对不起。”比安卡说。
“你不用道歉,我刚才讲了,你生来是个怎样的人不取决于你,你别觉得自己是个怪胎。何况你掐的又不是我。”
“不是因为这个说对不起。”
“那是为什么?”
少女向后倒在床上,一只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抱在怀里,吱唔了两声:
“在亭子那边,我一直在打扰你休息,又老是伸腿在你面前晃。我要是困扰到你的话,对不起……”
她抱着枕头侧过身子,把脸埋在被单里,声音闷闷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别跟别人说。你别跟保罗说,我怕丢脸。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只是我一直觉得,象你这样天天埋头工作的人,很神秘、很有趣——就象个冒险家一样,我想在你面前晃晃,我也想探索你的秘密。可能就因为是这样,我才变得非常讨厌。你别讨厌我。嗯,对不起。”
比安卡等奈特回应她。
奈特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地拉开了医务室的门。
“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道歉。还真是反差。”
比安卡脸红了。她使劲把脸埋在枕头下面,整个人在床上面打了个滚:
“好了话说完了,快走吧,我要睡觉!”
………………………………
瑟琳本来想在回到住处之前,先去找一下自己的师傅,讲述今天的悲惨遭遇的,但她在仆人房边上逛了一圈,没有看见刀疤脸,于是只能独自一个人向着母亲的房间走去。
路上,她仍然能听见一些女仆谈论着有关于女仆长离奇消失的传闻。
她似乎记得那个胖胖的严厉的家伙,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好。但对方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莫明其妙失踪,还有传言说是被恶魔掳走的,瑟琳总觉得有点心悸。
尤其是在母亲玛娜讲述了当时夜晚出现怪物的情况下,瑟琳很难不去联想,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系。
但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向奈特提出更换房间的要求。
自己和母亲能够住在这里,能够有吃有喝,她本人甚至还能得到锻炼的机会,已经是年轻的领主莫大的恩赐了。
至少在立功之前,瑟琳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奴隶”精灵。
她来到自己的门前,先敲敲门,用魔法喉咙说了一句“妈妈”,就推门走了进去。
玛娜坐在自己的床上,表情怪异地盯着她。
平日里,母亲总是会在她敲门之后站起身,过去迎接女儿。但唯独今天,她张着愣神的双眼,向瑟琳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瑟琳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妈妈?”
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房间的中央。玛娜叹了口气。
精灵少女身后的门被关上。
瑟琳猛地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匕首。因为脖子无法转动的缘故,她只能僵硬地扭过身,刀尖对准身后的陌生访客,但是却被对方一把捏住手腕。
瑟琳咬着牙,弹开手指,将匕首抛出悬在空中,接着用馀下的左手握住尚在空中的武器,再次狠狠向前刺去。
对方如鬼影一般扭过身体,把她的攻击化解,再将她按在墙上。
瑟琳喘着气,看着眼前的男人,紧缩的瞳孔逐渐放开。
“里奥?”
精灵斥候松开眼前的少女,拍了拍自己的手,似乎是在打落身上的灰尘。
瑟琳倒退了几步,先是看了一眼身后的母亲,然后望着眼前的男人冷冷地说:
“你怎么进来的?”
“奈特布置的守卫倒是把庄园把守得非常严密,我都差点失手。不过,我会一些屏蔽法术。”
里奥没什么表情地讲述着,就象是在念什么枯燥的文书。
瑟琳瞪着他,匕首插进腰带:“你来做什么?”
“找你有事。”他说,“正好,你的身手进步很快,遇到突发情况竟然不再失神,也许真能帮上忙?”
瑟琳皱起了眉毛:
“什么?”
里奥向前走了一步,瑟琳便下意识地护住躲在自己身后的母亲。
精灵斥候说:
“你应该知道,我们进城是有原因的。佣兵团要调查一个神秘的邪教组织——而我找到了线索:一些外来者正在贫民窟那里进行人口交易,只要16岁以下的半精灵和精灵。如果交易的对象是纯血精灵的话,他们多半会派出有价值的人物前去收货。若是我们能引蛇出洞,或许我们的任务将会产生突破性的进展。”
“……所以?”瑟琳眯起眼。
里奥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我的眼前,不就有一个完全符合他们条件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