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雪下得紧。
天色铅灰,仿佛压得极低,几乎要碾碎那些飞檐上的脊兽。
雪片如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地扑下来,却在金砖地上立时消尽了。
原是冻透了的地面,竟比雪还冷几分。
太和殿内,铜鼎中炭火正旺,毕毕剥剥地爆着火星子。
那热气腾上来,与殿外渗入的寒气一激,便在藻井底下绞作一团白雾。
大臣们裹着厚重的貂裘,犹自缩颈耸肩,像一群被硬赶上架的鹌鹑。
他们的朝服本是为显威仪而制,如今倒成了累赘,外头罩着皮毛,里头却还按旧例穿着单薄的中衣。
冷热交攻之下,愈发显得进退维谷。
年迈的李尚书,须眉上沾着未化的雪粒,此刻被暖气一烘,便凝成细小的水珠挂下来。
频频跺着官靴,那声音闷闷的,仿佛靴底也冻硬了。
年轻些的侍郎们更不济事,虽紧挨着火炉,手指却在笏板上不住地弹动,活像一群中了风的寒鸦。
殿角的铜鹤香炉吐着龙涎香,那烟气本应笔直上升,此刻却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撕得七零八落。
大臣们偷眼觑着,只觉得连鼎中的火焰都在天威下矮了几分。
金銮殿内,烛火摇曳。
周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眉头紧锁。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整个御案。
内容无非两类——
殿内大臣分列三派,争论不休,声浪几乎掀翻殿顶的金漆横梁。
白发苍苍的宰相金睿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声音沉稳如钟:
环视众人,目光锐利:
金睿冷笑,开口道:
说着,转身面向龙椅,深深一礼,恭敬道:
晋察司指挥使司马长顺一身黑袍,如鹰隼般跨步出列,声音冷硬如铁:
说着,猛地展开一卷血书:
殿内顿时一静。
户部尚书田牧擦了擦额头的汗,讪笑着出列,开口道:
争吵声越来越大,殿上群臣此时像是市井泼皮一般,就差大打出手了。
周晚坐在一旁,指尖敲击扶手的节奏越来越快。
这傀儡果然靠不住
周晚心中暗叹,终于开口:
听见周晚开口,殿内安静了下来。
周晚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
说着,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声音陡然提高:
一句话戳中死穴。
北祁精锐早已调往北线对抗妖族,南境各州只剩老弱病残。
如今既要防西荒铁骑踏雪而来,又要防南昭难民酿成暴乱,还要维持各地秩序
传令兵突然冲入大殿,跪地急奏:
满朝哗然。
周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众人都明白,这最后一条乃是为了给先礼后兵一个借口。
听着周晚的命令,金睿欲言又止,司马长顺冷哼一声,田牧又开始擦汗。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真正的困局就是周晚先前所说,北祁的兵力,早已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殿外风雪呼啸,仿佛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奏响哀歌。
大臣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
周晚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仰头望着金銮殿高耸的穹顶,那上面绘着的九龙腾云图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如同此刻飘摇的北祁。
恍惚间,一缕银白从鬓角滑落。
周晚伸手捻起,怔怔地看着指间的白发,苦笑了下。
小爷才二十多岁啊…
周晚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出乎意料的是,黑夜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
那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周晚,竟隐约流露出一丝…算是关切吗?
黑夜问道。
周晚没有立刻回答。
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着雪花扑在他脸上。
窗外的皇城已被白雪覆盖。
宫墙、殿宇、枯树…一切都被裹在厚厚的冰壳里,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被慢慢冻成一块琥珀。
更远处,离江方向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寒气盘旋,像一条苏醒的冰龙,正在吞吐极寒。
黑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不知何时换的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有人搞鬼?\"
周晚摇了摇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冰花,缓缓道:
沉默良久,周晚突然一拳砸在窗框上。
不知怎地,积压多时的情绪突然爆发。
像头困兽般在殿内踱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颤抖。
话音戛然而止。
周晚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当时他只当是笑笑,如今却
黑袍傀儡静静地站在一旁。
作为妖兽,他本不该理解人类的疲惫。
但此刻,他却破天荒地伸出手,拍了拍周晚的肩膀。
这个动作如此生硬,以至于周晚差点笑出声。
黑夜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
而最让周晚恐惧的还不是这些。
走到御案前,抽出一份被压在最下面的密报,来自钦天监的观测记录:
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什么西荒铁骑,什么难民危机,在可能降临的灭世灾劫面前,都不过是前奏罢了。
傀儡沉默片刻,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周晚怔住了。
窗外,暴风雪愈发猛烈。
但在一片混沌之中,周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躺在躺椅上看天的少年。
多少次,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那家伙总能翻出张底牌。
周晚突然笑出了声,
他站起身,将那份密报投入炭盆。
火光跃动间,年轻王爷的眼神没了以前的英气。
风雪依旧,但殿内的烛火,终究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