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露希尔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她给予了对方足够的时间去宣泄。
堤坝在彻底崩溃之后,其内部的结构才会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终于,米奈的哭声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沾满泪痕的脸庞在金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脆弱与无助。她看向法露希尔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恐惧、悔恨,以及认命般的绝望。
“除了你,”法露希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的语调平稳、冷静,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米奈最敏感的神经上,“泽赫瑞尔在王城,还有没有其他的眼线?”
米奈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浮现出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法露希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她注意到,米奈的脸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
……仿佛生命力正在以能量的形式从她身上抽离。
“是契约的力量吗?!”
法露希尔的眉头骤然蹙起,快速起身抓住米奈的手腕,“回答我的问题,会让你死?”
米奈没有回答是或否。
她只是缓缓地、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悲哀与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
“死……?”
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味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神眷者大人……您以为,我们这些东西……是真的活着吗?”
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她眼中的光彩正在迅速黯淡下去,就象被狂风吹拂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她放在桌上的双手,皮肤开始变得半透明,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下方青色的血管正在缓缓停止搏动。
生机在流逝。
法露希尔的心猛地一沉。
她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略的关键问题。召唤物,并非独立的生命体,它们的存在完全依附于它们的召唤师。
它们的生命、力量,甚至意志,都源自于那个与它们签订契约的主人。
那么,如果一个召唤物试图背叛它的主人……
“没用的……”米奈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但她的眼神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透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嘲弄与怜悯的清明。她看着法露希尔,就象在看一个和自己一样,被困在棋盘上的可怜棋子,“我们……是无法……远离召唤师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她最后残存的生命力。
“距离越远……我们的存在就越不稳定……”
“嗡——!”
米奈的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法露希舍尔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一瞬间,金鸢尾酒店内所有的喧嚣、光影、气味都离她远去。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变得无比缓慢而寂静。竖琴师的手指凝固在琴弦上,贵妇人举杯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侍者脸上职业性的微笑僵硬成一副假面。
她的思维,却在这一片绝对的死寂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是啊,召唤物根本就无法距离召唤师太过遥远……
而米奈,这个伪装成【兔兔可爱能吃一口吗】的召唤物,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经常活跃在亚尔斯兰王城的内核局域。
她逛遍了这里的美食店,参加过临星塔的庆典,甚至能够自由出入守备森严的魔法少女营地……这一切都创建在一个绝对的前提之上。
那就是,她的召唤师,魔王第七使徒泽赫瑞尔,一直就在她附近。
法露希尔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她所能操控的任何冰系魔法都要冰冷,从她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让她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意味着……泽赫瑞尔不在遥远的魔域禁泽深处。
他就在这里。就在附近!
他就在这座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金鸢尾酒店里!或者,就在一墙之隔的某个地方,用他那双充满了恶意的眼睛,如同欣赏舞台剧一般,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此刻的一举一动!
法露希尔猛地抬起头,凌厉如冰刃的目光瞬间扫过整个大厅。
每一个正在谈笑风生的贵族,每一个低头擦拭酒杯的侍者,每一个醉眼朦胧的商人,甚至是楼上包厢回廊里那个身影肥胖、正举杯遥祝的巴托大臣……
在这一刻,每一个人的脸孔在她眼中都变得模糊而可疑,都可能是一张由泽赫瑞尔戴上的人皮面具!
她给米奈的这盘烤肉,她试图策反米奈的这番对话,她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这一切……原来,从头到尾,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上演!
这是一个以整个酒店为牢笼,以所有无辜者为肉盾的,针对她本人的巨大陷阱!
“快……走……”米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她的头颅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软软地趴在了餐桌上,再无声息。
主人已经收回了赋予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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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露希尔跟跄地冲出金鸢尾酒店。
寒冷的夜风灌入肺腑,象一把冰屑拧成的刷子,粗暴地刮擦着法露希尔的内脏。高跟皮靴敲击石板路地面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与自己狂乱的心跳混杂成一片骇人的鼓点。
世界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幅充满恶意的动态油画。
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每一个行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又似乎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转动间都藏着泽赫瑞尔那张惨白而讥讽的面孔。
那个衣着华贵的商人,他投来的一瞥是否是监视?
那个依偎在情人怀里的少女,她嘴角的弧度是否是嘲弄?
街角阴影里那个蜷缩的乞丐,他浑浊的眼球里是否也映着自己的狼狈身影?
恐慌如同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每一缕空气都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象在吸入致命的毒雾。
她感觉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中央,聚光灯灼烧着她的皮肤。
而那个名为泽赫瑞尔的观众就坐在最黑暗的角落,欣赏着她的无助与丑态。
那种被彻底洞穿的感觉,比任何刀刃刺入身体都要痛苦。
她强迫自己拐进一条狭窄、昏暗的巷道,背脊用力地抵在粗糙而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地喘息着。
腐败的积水和食物残渣的气味刺入鼻腔,但这肮脏的、被遗忘的角落反而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将脸埋入手掌,指尖冰凉,掌心却因冷汗而湿滑。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