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在那一刻成立。
她成为了泽赫瑞尔的召唤物,她的意志被刻上了无法违抗的绝对烙印。
从此,米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为主人而活的工具。
十年后,名为“玩家”的异界来客们通过临星塔降临汀月大陆时,一向谨慎的泽赫瑞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穿着奇特的服饰,拥有着死亡后亦能重生的诡异能力。
他们是一群无法用常理预测的蝗虫,可能会搅乱他精心布置的棋局。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混入他们中间的眼睛。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米奈。
他开始教导她。
他让她观看自己用水晶球捕捉到的玩家影象,让她模仿他们那种轻挑的、奇怪的说话方式。
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套被玩家们称为“jk制服”的奇怪服装,粉色的挑染与银色的双马尾,是他在无数玩家样本中筛选出的、最具有迷惑性和亲和力的外形。
“从今天起,你有一个新的名字,”
泽赫瑞尔将一根棒棒糖塞进她的嘴里,糖果的甜味与契约的冰冷在她口中交织。
“就叫【兔兔可爱能吃一口吗】。记住,你也是玩家,一个喜欢四处旅游、喜欢美食的召唤师。你的任务,就是成为他们的一员,然后,告诉我他们的一切。”
米奈,现在的【兔兔】,叼着棒棒糖,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清澈,笑容天真,仿佛还是那个边陲小镇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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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吃吗?颖月喜欢吃这个。但我有点吃不惯,要不你帮我吃了。”
法露希尔的声音很轻,像冬日清晨湖面升起的薄雾。
法露希尔纤长白淅的手指轻轻推动了面前那只厚重的白瓷餐盘。
餐盘在光滑的亚麻桌布上滑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兔兔】的面前。
盘中盛放的,是金鸢尾酒店最负盛名的招牌菜——熔岩酱烤龙脊。
那是取自地行龙最柔嫩的脊背肉,用数十种香料腌制足足十二个小时,再以矮人部落秘传的火山石板慢烤而成。
深褐色的龙脊肉表面覆盖着一层晶亮的蜜色油脂,随着内部的热气微微颤动,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肉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浇淋在上面的酱汁。那酱汁呈现出岩浆般的暗红色,质地浓稠,表面泛着奇异的光泽,象是将滚烫的熔岩与璀灿的星辰一同封印在了其中。
【兔兔】的目光有些呆滞,她粉色挑染银色的双马尾垂在肩头,平日里总是闪铄着狡黠与好奇光芒的眼眸此刻一片茫然。
她的大脑似乎还停留在法露希尔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上,一时无法处理眼前这突兀的善意。
这不合逻辑。这不符合她收集到的任何情报。
泽赫瑞尔大人给她的指令中,法露希尔是一个极度理性、警剔心极强、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破绽的目标。
她们之间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完全印证了这一点。
法露希尔静静地注视着她,冰蓝色的眼眸象两块未经雕琢的寒玉,清澈、深邃,却又仿佛能倒映世间的一切伪装。
她看得出来,这不是一个天生的恶人。她的眼神深处,没有泽赫瑞尔那种玩弄人心的残忍,也没有魔物那种纯粹的嗜血渴望。
那是一种被掩藏得很好的空洞与疲惫,象一株被迫在贫瘠土地上盛开的假花,外表鲜艳,内里却早已枯萎。
这是一个工具,一个可悲的提线木偶。法露希尔的真正敌人,是握着丝线的那个人。
于是,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高效的武器。有时候,一道精心烹制的热菜,比最锋利的冰刃更能瓦解一个人的心防。
尤其是对一个长期生活在谎言中的灵魂而言。
【兔兔】的尤豫只持续了几秒钟。她缓缓地接过了法露希尔递来的刀叉。
她叉起一小块沾满了熔岩酱汁的龙脊肉,鬼使神差般地送入口中。
……味如嚼蜡。在紧张的情绪中,【兔兔】实在做不到享受美食,即便这是王城最富盛名的名菜。
可不知为什么,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残叶,在她眼前疯狂地飞舞。
她想起了那个边陲小镇,想起了自家的那片小小的、可以种出甜萝卜的土地。
她想起了母亲,那个总是能在艰苦的日子里用最简单的食材变戏法一样做出可口饭菜的温柔女人。
母亲常说:“米奈,要好好吃饭,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活下去。”
然后,一切都被毁了。
这一口龙脊肉,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象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灵监牢。
那个被遗忘的米奈,那个渴望着美食与旅行、渴望着一个真正的家的小女孩,尖叫着从黑暗中冲了出来。
米奈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看到法露希尔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她预想中的质问或杀意。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象一片结了冰的湖泊,但在湖面之下,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于理解的情绪。
她……什么都知道了。
一种当所有的伪装都失去意义时,猎物对猎手意图的本能感知。她看穿了她的身份,看穿了她的谎言,看穿了她的一切。
而她没有当场揭穿,没有喊来卫兵,只是给了她一盘热腾腾的烤肉。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酷。
一颗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米奈的眼角滑落,滴在洁白的餐盘边缘,溅起一朵微不可闻的水花。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拼命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试图用吞咽的动作来抑制喉咙里不断上涌的哽咽,但一切都是徒劳。
悲伤、委屈、恐惧、悔恨,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感,像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想起了自己向泽赫瑞尔汇报法露希尔的动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利用玩家的身份接近那些毫无戒心的魔法少女,想起了自己间接导致了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伏击。
赵颖月濒死的模样,法露希尔失去佩剑时脆弱,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她不是什么玩家,她只是个卑劣的间谍,一个双手沾满了同胞鲜血的叛徒。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终于从她的齿缝间泄露出来。她连忙低下头,用那头可笑的双马尾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周围的人看到她此刻的狼狈。
手中的刀叉被她攥得死紧,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她还在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仿佛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热泪混杂着美味的酱汁一同滑入喉咙,又辣又烫,灼烧着她的食道和内心。
她哭了。
她明白,从她吃下这口肉的瞬间起,这场虚假的游戏,就已经结束了。而她自己,这个被操纵的棋子,也终于走到了棋盘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