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特前辈。”
法露希尔立刻站直了身体,微微躬身行礼。这个称呼里,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赵颖月也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简妮特大人。”
简妮特走到她们身边,目光越过栏杆,同样望向了那片璀灿的夜色。
她没有立刻回应她们的行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以为我早已厌倦了这种场合,”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厌倦了虚伪的笑脸,厌倦了言不由衷的恭维。但听说你回来了,我还是忍不住想来看一看。”
她的目光,终于从夜景转向了法露希尔,那眼神温和而复杂,既有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也有着同类之间才懂的审视与怜惜
“我听说了。谢谢你……带凡妮莎回家。”
凡妮莎。
当这个名字从简妮特的口中吐出时,法露希尔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前辈口中的,正是那位在菌母洞穴中被孢子控制的魔法少女。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法露希尔戴着白手套的手。她的手掌温热而柔软,却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斗。
“谢谢你,法露希尔。”简妮特的声音里,再也无法掩饰那份沉重的感激,“谢谢你没有让她一个人留在那个冰冷黑暗的地方。凡妮莎……她最怕黑了。”
“你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具遗体。你带回来的,是她的尊严,是她作为一个亚尔斯兰战士最后的荣耀,也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最后的慰借。”
“她值得我们这么做。”
法露希尔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誓言的语气,低声回答道,“她是英雄。理应安息在王国的圣陵,而不是在那片污秽的泥土里,成为魔物的傀儡。”
“王国?”简妮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你所谓的王国,现在正在里面寻欢作乐呢。”
她抬起手,遥遥指向灯火辉煌的大厅。
在那里,肥胖的国王杜兰尼尔正将一杯美酒直接浇在一个娇笑不止的贵族小姐饱满的胸脯上,引来周围一群人的哄堂大笑。财政大臣巴托正与几个脑满肠肥的商人勾肩搭背,不知在许诺着什么利益。
而更多的贵族,则象一群围绕着蜜糖的苍蝇,追逐着权势与美色,对前线的战事没有半分在意。
“你看看他们,”简妮特的声音冷得象冰,“你和我,还有凡妮莎那样的女孩们,在魔域禁泽里流血、拼命,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蛆虫吗?法露希尔,你告诉我,这样一个从根子里已经烂掉的王国,它……真的还值得守护吗?”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赵颖月皱起了眉,但她没有插话。她知道,这是一场只属于新旧两代神眷者之间的对话。
法露希尔沉默了。
她没有去看大厅内的丑态,而是凝视着王城下方那片连绵不绝的、安静的灯火。
那里,是普通平民的居所,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基石。
“我守护的,不是他们。”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无比坚定。
“我守护的,是城东那个每天清晨都会第一个点亮烤炉的面包师,是城西那个总会多给半寸布料的裁缝,是城南那个会追着皮球跑过一整条街的孩子们,是城北那些在田地里辛勤耕作、期盼着丰收的农人。”
她的目光转回到简妮特身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固执的清澈。
“他们,才是亚尔斯兰。只要他们还在,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无辜的人需要我的庇护,这个王国,就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
“至于那些蛆虫……”她的声音陡然变冷,“我会把他们,连同他们腐蚀的烂肉,一并从这个国家剔除出去。”
简妮特看着她,看着那张年轻倔强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她眼中的讥讽渐渐褪去,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充满了无奈的叹息。
“我曾经……也和你一模一样。”
她轻声说,象是在对自己耳语,“我也曾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足够坚定,就能斩断所有的黑暗,让这个国家重获新生。但后来我才发现,黑暗是杀不尽的。你剔除了一批蛆虫,他们腐烂的尸体上,又会生出新的蛆虫。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那我们就放弃吗?”法露希尔罕见的不再礼貌,打断了简妮特的话语,“因为困难,因为可能会失败,就任由这个国家沉沦,任由那些无辜的民众被魔物和这些败类一同吞噬?这不是我所接受的教导,也不是凡妮莎前辈会做出的选择!”
面对法露希尔近乎诘问的目光,简妮特沉默了。
“……你这股傻劲,真是一点都没变。”
简妮特最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介于苦笑与欣慰之间的表情。
她不再试图去改变法露希尔的信念,因为她明白,正是这份傻劲,才是神眷者力量的源泉。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法露希尔燕尾服上因激动掀起的褶皱。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走这条最艰难的路,那我就送你一句话吧。”
简妮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这是我用我最好的年华,和无数同伴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你记好了。”
法露希尔与赵颖月都凝神倾听。
“在这个肮脏的棋盘上,”简妮特看着法露希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
“国王是,那些肥头大耳的贵族是,斐因克是,甚至那些来历不明的玩家,也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和图谋,而这些,都与你的理想背道而驰。”
她的话象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法露希尔的瞳孔微微收缩,却没有反驳。
“但是,”简妮特的话锋一转,变得更加深沉,“你要记住,有些敌人,是可以被利用的。”
“你不要想着去对抗所有人,那是神也做不到的事。你要学会的,不是战斗,而是……制衡。”
“用国王对斐因克的忌惮,去牵制教会扩张的脚步。用贵族们对财富的贪婪,去让他们乖乖掏钱充实军备。用斐因克对玩家的野心,去让他制约那些不听话的的异世界人。用你自己的强大和声望,去让那些玩家中的强者为你所用,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刀。”
“最后这一点,你已经在这么做了。”
“让你的敌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不休时,为你创造出一个脆弱但宝贵的平衡。只有在那个平衡点上,你才有空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人。”
说完这番话,简妮特深深地看了法露希尔一眼,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忠告,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她不再多言,转过身,挺直了那依旧优雅的背脊,从容地重新融入了身后那片喧嚣浮华的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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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妮特的身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片由水晶灯、丝绸与虚伪笑容构成的喧嚣海洋中。
她那冰冷而残酷的忠告,却象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法露希尔的心里。
“所有人,都是敌人……但有些敌人,可以利用……学会制衡,而不是对抗。”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与眼前这片灯红酒绿的浮华景象形成了剧烈而荒诞的冲突。
她和赵颖月在露台上沉默地站了许久,任由冰凉的夜风吹拂着她们的脸颊,试图吹散心中的寒意。
最终,赵颖月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走吧,一直待在这里,反而更引人注目。“
法露希尔点了点头。她们重新整理了表情,将所有的思绪与警剔都掩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转身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礼堂。
舞曲的节奏不知何时变得更加轻快活泼,贵族男女们旋转、交错,裙摆飞扬,笑语盈盈。
她们的回归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只是有几道隐晦的目光一触即分。就在法露希尔准备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度过这漫长而无聊的宴会时,一个身影穿过舞动的人群,径直向她走来。
是【泾渭贤者】。
他依旧穿着那身得体的学者式礼服,脸上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吊灯细碎的光芒,让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走到法露希尔面前,以一个的贵族礼仪,微微躬身。
“法露希尔指挥官,”他的声音清淅而平稳,不带任何多馀的情感,“不知我是否有幸,能邀您共舞一曲?”
法露希尔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认为这个精于算计的玩家会单纯地出于社交礼仪来邀请自己。
“抱歉,”她冷淡地开口,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戒备,“我不擅长女步。在军校里,我只练习过男步。”
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得体的回绝。
在亚尔斯兰的社交规则中,拥有军职、身份特殊的女性而言,并不会被视为失礼。以此为由拒绝,任何人都说不出什么。
然而,【泾渭贤者】似乎早有预料。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微微加深了一点。
“那正好,”他从容地回答,“请允许我冒昧,在下不才,对两种舞步都略有涉猎。由我来跳女步,您来引导,如何?”
不等法露希尔再次拒绝,他便向前凑近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补充道:“我们有要事商议,指挥官。一件……足以改变您与魔域禁泽战局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