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露希尔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她将那枚预言石推到尼洛面前。
“宴会的事情我来处理。尼洛学长,我需要你帮忙解析出它的全部功能。我需要知道:第一,它能否预见针对特定人物的恶意或阴谋?第二,它的预见范围有多大,是只能看到物理层面的动作,还是能感知到更深层的能量流动或魔法陷阱?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它会不会被某些特定的力量所屏蔽、干扰,甚至……被反向利用,展示出虚假的未来?”
尼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石头。
“我明白。我会用尽一切办法。”
法露希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连日不眠不休的紧张战斗带来的疲惫终究还是追上了她。法露希尔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方晃了一下。
赵颖月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别逞强了,神眷者大人。”赵颖月难得的带上了些许调侃的语气,“交给学长吧。再让你折腾一会儿,我就得扛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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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王宫晚宴。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料、醇厚的酒液与贵族仕女们身上昂贵脂粉混合而成的甜腻气息。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将成千上万点细碎的光芒洒向下方衣着华丽的人群,光线流淌在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宛如一条冰冷而奢靡的河流。
法露希尔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燕尾服。
挺括的面料,银线刺绣的袖口与领口,将她本就高挑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利落挺拔。浅蓝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冷峻的侧脸。
这是一身男装。
亚尔斯兰贵族交谊舞分为男步和女步。
相较之下,女步更注重舞姿的轻盈,需要更高超的技巧和长久的练习。
平民出身的法露希尔没有从小就浸淫在贵族交谊中的条件,上了军校之后也鲜少着精力于此。因此她简单学习了对相对没那么繁琐的男步,以应付这种无法推脱的社交场合。
这种现象其实很常见,亚尔斯兰新晋贵族家中的少女很多都以男步参加舞会。有些顽固而骄傲的老贵族会以此区分所谓的真正贵族和暴发户。
到了法露希尔这里,那些老贵族就不敢说什么了,反而主动宣扬法露希尔只跳男步的原因是男步重视力量、引导和掌控,是一种对于自己执剑者身份的宣告。
赵颖月站在法露希尔的身侧,仿佛一团流动的火焰。
她选择了一件改良过的夜龙国旗袍,黑色的丝绸上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翻滚的云与若隐若现的龙鳞,高开的裙衩下,丰腴结实的长腿线条在行走间惊心动魄地闪现。
与法露希尔的清冷凛冽不同,她散发着一种属于武者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度与野性。
她不太习惯地端着一杯果酒,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那些对她们投来好奇、审视甚至是不怀好意目光的贵族。
“真不明白这群人,”赵颖月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贴在法露希尔的耳边,“前线吃紧,补给都送不到我们手上,他们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比谁的裙子下摆更短。”
法露希尔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越过舞池中旋转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一个角落。
漓神教的教皇,斐因克,正被一小群人簇拥着。
他的身上依旧是那件绣着月亮与黑夜花纹的宽大教袍,脸上挂着温和而悲泯的微笑,仿佛在倾听信徒最虔诚的谶悔。
围在斐因克身边的,并非亚尔斯兰的传统贵族,而是几个气息独特、装备精良的玩家。
那个戴着兜帽与眼镜,气质精明的男性,正是【泾渭贤者】。他正身体前倾,似乎在认真地向教皇请教着什么,镜片偶尔反射出吊灯的光。
而在他旁边的【影牙破军】,则显得外放得多,正手舞足蹈地吹嘘着自己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引来周围几个贵族小姐的娇笑。
斐因克耐心地听着,不时微笑着点头,那姿态,象一个慈祥的长者在欣赏一群有前途的晚辈。
“他们在拉拢玩家。”法露希尔的声音很轻。
“我看到了,”赵颖月哼了一声,“这老狐狸,鼻子比谁都灵。他知道这些异乡人是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正当她们交谈时,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响起。这是宴会的第一支舞,按照传统,由身份尊贵的宾客领跳。
瞬间,数道目光集中到了法露希尔身上。
作为神眷者,王国的英雄,她无疑是全场的焦点。就连坐在王座上,一直兴致缺缺、眼神在侍女身上游离的国王杜兰尼尔,也投来了混杂着贪婪与忌惮的目光。
接受一位男士的邀请,与之共舞一曲?
作为宴会的主角,她选择与谁共舞,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她的政治立场。
教会、皇室、玩家,每一方势力都似乎对兵权这块肥肉垂涎欲滴。
法露希尔心中涌起一阵厌烦。她讨厌这种被审视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转向身边的赵颖月,极为标准地躬身,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
这是一个标准的男士邀舞礼。
“赵将军,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颖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与其被那些心怀鬼胎的贵族或油腻的政客纠缠,不如由她自己来掌控局面。
赵颖月那双总是燃烧着战意的眼眸里,此刻漾开一抹捉狭的笑意。
她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者托盘上,提起旗袍的裙摆,优雅地回了一个女步的屈膝礼,将自己柔软无骨的手放入了法露希尔的掌心。
“我的荣幸,法露希尔指挥官。”
两人滑入舞池的瞬间,几乎所有的交谈声都停顿了片刻。
整个大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聚光灯,牢牢地锁定了这对与众不同的舞伴。一位是亚尔斯兰王国的冰雪神眷者,身着男装,步履沉稳;另一位是夜龙国的烈火玫瑰,身着旗袍,身段婀挪。
她们的组合,本身就是一则充满了冲击力的宣言。
法露希尔的舞步冷而克制,每一步的距离、每一次的旋转,都象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她的精力完全集中在对节奏的把握和对舞伴的引导上,脸上没有一丝多馀的表情。
她的手搭在赵颖月柔韧的腰上,能清淅地感受到旗袍丝绸下那紧实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赵颖月则完全不同。她虽然是被引导的一方,却跳得轻松自如。
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步都踏在乐点上,旋转时旗袍的下摆如同一朵绽放的黑色花朵。
身为顶尖的武术家,她对身体的掌控力早已臻于化境,这繁琐的舞步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步法练习。
她的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眼神却始终注视着法露希尔,带着一丝安抚和支持。
“放松点,”在一次旋转靠近时,赵颖月低声笑道,“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指挥攻城。这地板又不会突然裂开冒出个触手怪。”
法露希尔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对我来说,这比对付触手怪更耗费心神。”她坦白道,“战场上的敌人,意图明确,杀了就好。这里的敌人,笑容满面,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毒。”
“所以才要跳给他们看,”赵颖月的手臂顺势环上她的脖颈,姿态亲昵而自然,“让他们知道,我们俩是站在一起的。想动你,就得先问问我手里的枪。”
一曲终了,两人以一个完美的姿势结束,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那些期待着与法露希尔或赵颖月共舞一曲的男士们,无疑全部心愿落了空。
这场宴会布下的政治意图,也被法露希尔以着男装与赵颖月共舞一曲的方式巧妙消饵。
她们没有理会那些试图上前搭话的人,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宴会厅一侧的露台上。
冰凉的夜风吹来,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也让法露希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还在想教皇的事?”赵颖月不知何时端来了两杯冰镇柠檬水。
法露希尔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望着下方王城万家灯火勾勒出的璀灿星河。每一盏灯火,都代表着一个家庭,代表着一份她誓言要守护的安宁。
然而此刻,这片安宁在她眼中,却脆弱得如同随时会被狂风吹散的沙画。
种种暗流在王城深处交汇,即将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旋涡。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一个柔和、沉静,却带着一丝无法被岁月抹平的威严的声音,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响起。
“这片夜景,看似永恒,实则不然。是吗,法露希尔?”
这个声音,法露希尔无比熟悉。它曾是亚尔斯兰王国最不容置疑的号令,是所有魔法少女心中最高昂的战歌。
她和赵颖月同时转身。只见一位身着金红色贵族长裙的女士,正缓步向她们走来。
她的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几道细微的纹路,却丝毫未损她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高贵。一头柔顺的火红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精致的发髻,用一根雕刻着家族徽记的银簪固定。
她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却依旧掩盖不住那双浅褐色眼眸深处的、一丝淡淡的倦意与忧愁。
那是长期身居高位、见惯了权谋与牺牲后,沉淀下来的复杂情绪。
正是上一代的神眷者,简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