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
法露希尔站在小丘上,浅蓝色的长发被风扯动翻卷。她的眼神如同冰霜,冷冷地扫过下方原本设为补给点的石柱台座。
灰岩哨,本该作为返回王都必经之路上的重要补给点,如今空空如也。
在她身后,魔物硕大的尸身在被火焰点燃。一些较大的肉块还在流淌出粘液,混杂着血腥与焦糊气息,宛如一场炼狱。
就在刚才,她集结了所有的魔力,凝结出寂灭的一剑,斩杀了这只一路尾随自己魔法少女部队的高阶魔物——螟王。
魔力……早已消耗殆尽。
她胸口的皮甲焦黑破损,隐隐透出一抹苍白。
她的身后,原本三十七人的魔法少女编队,如今只剩不到二十人还有战斗能力。
剩下的,或倒在泥里、或已经安静地不再动弹。
无人哭泣。哭泣是还有力气的人做的事。
她走过去,蹲下,伸手摸了摸一位少女的面颊。那张脸年轻得近乎孩子,嘴角还留着半句未说完的咒文。
“索妮娅。”
她轻声唤道,然后合上她的眼。
“这里……本该有三天的份。”
副官爱琳咽了口口水,脸色泛白:“我们回撤路在线的每一个补给点,都是由王都后勤署派人提前投放的。”
“后勤署?”
法露希尔重复,语气近乎漠然。
她没有转头,只是将手轻按在佩剑霜雪引的剑柄上,素白纤长的手指青筋暴起。
这是第四个空补给点了。
法露希尔望向西边地落日,橙红地馀晖映在她冰蓝色的瞳孔。
“清点伤员,收殓遗体。”
法露希尔的声音沙哑,却依旧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我们……休息十分钟。然后必须离开这里。”
“可我们没补给了,殿下!”爱琳声音陡然提高,“如果再遭遇一场战斗……”
法露希尔终于转头。她的目光不带情绪,却让人无法回避。
她知道。
她知道那群靠着家族勋贵混进王都高位的政务官有多靠不住,知道后勤署那群畏战贪婪的老鼠能吞掉多少口粮。
她也知道,哪怕她再愤怒、再质问,王都的答复也只会是“国库亏空”或“混乱之地难免意外”。
但她现在不能愤怒。
她需要活着回去,将魔物大量苏醒、魔王似有动作的消息带回王城。
“爱琳,你要冷静。漓神会保佑我们。”
她本想维持语气里的严厉,但最终还是柔声道:“刚才的战斗声音太大,我们……撤离。”
然而,麻烦的降临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话音刚落,一阵突兀的寂静笼罩了整片沼泽。原本还在低鸣的虫豸、远处沼泽里的蛙声,都在同一瞬间消失了。
紧接着,一个优雅而从容的鼓掌声,不紧不慢地从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
“啪、啪、啪。”
那声音清淅悦耳,却让在场所有幸存的魔法少女瞬间汗毛倒竖。她们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警剔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从一棵巨树的阴影后走了出来。
是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燕尾服,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嘴角噙着玩味的微笑。
“真是精彩绝伦的演出,神眷者法露希尔殿下。”
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透着难以名状的寒意,“补给枯竭,率领残兵,还能斩杀我辛辛苦苦引来的螟王……这份决意,令人动容。”
法露希尔的瞳孔骤然收缩。
“魔王第七使徒……泽赫瑞尔。”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曾在军校的卷宗上见过这个男人的画象,以召唤术和诡计闻名的魔王使徒。
“哦呀?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神眷者居然听过我的名号,真是荣幸之至。”
泽赫瑞尔微微欠身,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却更深了。
“还是先走个流程吧,神眷者殿下。魔王同样对你的能力很感兴趣,如果你能添加我们成为第八使徒……也许可以一起做一些快乐的事情。”
他的目光停留在法露希尔沾了泥水的俏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你……!”
爱琳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被法露希尔打断。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绝无可能。”
法露希尔横过霜雪引护住了爱琳,语气冰冷:“我会永远守卫亚尔斯兰的荣耀。”
“哎呀,我也知道,绝无可能。”
泽赫瑞尔伸了个懒腰,眼睛笑着眯起来,“但是魔王殿下非要我问一下,我哪敢不从……既然流程走完了,那就动手吧。”
他的话音未落,法露希尔身形已化作残影,疾如闪电的一剑斩过泽赫瑞尔。
使徒的身躯缓缓消散,原来只是幻影。
“哦呀,神眷者殿下即便已经法力枯竭还是攻势凌厉啊,我哪敢和您硬碰硬……您的对手是,它们。”
泽赫瑞尔地身影在不远处重新出现。他缓缓抬起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
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
“——出来吧,孩子们!”
泽赫瑞尔的声音仿佛恶魔的低语。
随着他的呼唤,一个个漆黑的的空洞,如同深渊的入口般,在她们四周凭空张开。
紧接着,无穷无尽的魔物如同黑潮,从那些空洞中疯狂地涌了出来!
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短短几十秒内,就将这片泥沼围得水泄不通。有浑身长满脓包的腐烂巨蟾;有行动迅捷的阴影猎犬;还有身体如同烂泥般不断蠕动的怪物……
魔物的低吼像铁锈割喉,逼近着每一道尚未熄灭的喘息。
幸存的魔法少女们脸上血色尽褪,她们背靠背地聚拢在法露希尔周围,看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魔物海洋,眼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这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彻底浇灭。
“怎么样?神眷者殿下?”
泽赫瑞尔的身影缓缓消失,可那恶魔般的低语还回荡在死沼上空,“你们已经多久没有补给了?又能……坚持多久呢?”
他离开了,没有给法露希尔任何单兵擒王的机会,只留下了一片活生生的的绝望地狱。
魔物们并没有立刻发起冲锋。它们只是围着,那一双双闪铄着各色凶光的眼睛,鬼火般在黑暗中亮起,成千上万,密密麻麻。
这种压迫感,远比一场直接的冲锋更加折磨人心。
已经没有可能再走出去了。这已经不是战术层面能够解决的问题。这是纯粹的数量碾压。
法露希尔知道这一点的那一刻,反而感到了一种异常的清明。
一个念头毒蛇般钻入了她的脑海。一个她不愿意去想,但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案。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话……
如果她放弃所有部下,凭借她神眷者的速度和对魔力的精妙操控,或许……或许有一丝可能,能从这片魔物的海洋中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
而带着这些耗尽灵力的伤员、甚至还有中毒者一起走,那概率是——零。
零的可能性,不存在转机。
法露希尔想起一个古老的王国故事,那是她小时候偷偷读过的夜龙国通俗画本——
“赵白羽将军独自突围,三日夜不眠,活着带回王国兴亡之秘。”
她咬紧了牙。她小时候讨厌那个故事。讨厌那个将军抛下了兄弟,苟活一人,却在最后被人称为英雄。
可现在,她明白了。
一种尖锐的痛楚,瞬间贯穿了她的心脏。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上的神情愈发冰冷,仿佛要将内心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全部冻结。
就在这时,爱琳又一次走近她,声音颤斗:“殿下……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法露希尔没有立刻回答。
自己这个所谓神眷者,这几日来不过是把冷静写在脸上而已。
她忽然问:“如果我……一个人离开……”
法露希尔有些哽咽,本以蕴酿好的话语象一块浸透了血汗的黏糕糊在了喉咙口,她没有办法再说下去。爱琳愣住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魔物大量复苏的消息需要有人带回王城,我……”
法露希尔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火焰明灭的燃烧声听起来震耳欲聋。
她忽然后悔为什么要开口,说出这种……尤如逃兵一般的话语。
“殿下……”爱琳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低哑,但眼中竟隐隐闪着一抹光,“您刚刚说……一个人,走出去?”
法露希尔沉默着,没有任何动作,一双浅蓝的眸子带着死寂。
爱琳懂了。
爱琳的眼睛睁大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几乎不真实的弧度。
那是一种奇特的、夹杂着疲惫与满足的笑。
“太好了……”她轻声说,几乎象是自言自语,“原来神眷者大人……还有活下去的办法……您还能活下来……”
法露希尔怔住了。
她没想到爱琳的反应会是这个。
“……你不问我为什么抛下你们?”她问得很轻。
“您是神眷者啊。”爱琳看着她,笑意苦涩,却极其认真,“您不能死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王国怎么办?未来怎么办?只要您能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她忽然象回忆起什么似的,喃喃地说:“小时候听姐姐讲,神眷者是天上落下的光,她们再怎么沉默,再怎么冷酷,终究是我们最后的信仰。”
“如果连您都绝望了……那我们才是真的彻底没了。”
法露希尔没有回应。她的心像被重锤敲了一记。
从觉醒成为魔法少女的那一天起,她就被教育着时刻为了王国而牺牲。后来在帕斯卡军校毕业获得了神眷者的身份,更是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她象一个图腾,维持着整个亚尔斯兰的信仰。
图腾不会被人允许自私。
可今天她得到了这份许可。甚至带着感恩与宽慰。
“殿下!请您快走!”
爱琳的语气热烈而急切:“您是亚尔斯兰王国最后的壁垒!您的生命比我们所有人都重要!请不要再尤豫了!”
“殿下,爱琳副官说的对!您快走吧!”
“我们来为您断后!”
“能与您并肩作战至今,我死而无憾!”
幸存的魔法少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她们的眼睛闪铄着晶亮的光,宛若星辰。
就在这一瞬,天际忽然划过一道光。是破空而来的烈焰。
玩家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