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参军、陆教授。两位先生很早就专务讲学收徒了吧?现今,不知有何心得讲给小王听一听?”
赵扩细细品尝用虎跑泉所煮沸的龙井茶后,发起垂问,直指坐在桌子后边的陈傅良与陆九渊。
趁氛围平和惬意的当下,挺适合搞一次突然袭击,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信息呢。
正喝茶喝得心胸畅快,就挨点名的两个属官就放下杯子,琢磨语气用词无误,就前后回应了。
“臣自幼家贫,长成后,仅凭粗薄见识在温州教书以图养家,侥幸中举后,财资略丰,还是在浙东等地兴办学院、授课,想以此教出德才兼备的进士们能够辅政安民。”
“大王,皇朝唯有兴学,如吕文穆公、范文正公之贤者才有层出不穷的磅礴势流。”
陈傅良解释道,并不因为教书育人的经历有所低调发言。
吕文穆公是吕蒙正,据说他考中进士前曾跟亲妈住过山寺窑洞,沦落为乞丐。之所以如此窘迫,还真是有个生物爹所致,最终还包饺子,让人唏嘘不已。
范文正公是范仲淹,他的故事应该不用赘述了。
宋代重文轻武,兴建书院,民间鼓励人人读书是政治正确,连各级官吏都以身作则。
“陈参军所言有理。”
赵扩承认那番话有价值,但没有完全寄予肯定的态度。
终究还是重文轻武的错,使宋朝坚持培养知识分子辅助官家治理天下的国策化为原罪。唉,不过那已经是后世子孙认为的原罪。
然后看向陆九渊。
“下臣讲课想把自身所领悟的正义传给更多学子,明了本心,为人处世契合圣贤的作风,能够扫除俗世千百年来的积弊冗端。”
陆九渊则吐露这般言语,表示自己想兑现立德树人的价值观。
赵扩忍不住笑道:“陆教授总离不了一个心字,难怪外边的士子文人说您的理论体系为心学。”
“诚然如此,大王。”
“世人能除迷茫,识前路,都已经难能可贵了。”
“发明本心可做到,更有通晓圣贤知识的奥妙。”
陆九渊最后回答道。
赵扩不置可否,视线将陈傅良与彭龟年也一并接纳进来,然后用平和的腔调说道:“今日小王知道各位先生都有教导生员的志向、本领,很高兴往后可以接受种种知识内函,我会认真听取,改过扬善。”
“臣等必定用尽自身所学以辅弼大王进学。”
彭龟年、陈傅良、陆九渊便纷纷表态跟上赵扩的请求,这种请求偏偏还很对胃口。
君有求于臣,臣施功于君,来个君臣相得,想想就颅内高潮。
这是有远大志向的读书人或是文官重臣深藏心底的理念。
从春秋战国到宋代,从来就不缺这种士子。
“哈哈,好,我是认真的,可都记住各位先生的心意了。”
赵扩闻言哈哈大笑,紧眯起闪铄莫名光芒的双眼,压着腹部,好一会儿才止住,补充道:
“小王的善与丑恶,各位先生们任谁看见都该维护或指正,我平日里也会督促您等臣僚。”
“喏。”陈傅良应下,默默确认具备贤王之资的赵扩的表现。
彭龟年则赞叹:“大王拥有这样良好的觉悟,能够相信官家与太子殿下会变得非常欣慰起来。”
近日以来,他有些“熟悉”自己所辅助的平阳郡王赵扩了,对这位大王的期许渐渐增重,骨鲠忠直的性子也柔软地发挥作用。
陆九渊拱手不语,又一次暗暗感慨自己前些年受到谣言影响过,赵扩哪里像晋惠帝司马衷,人家现在展现秦王李世民的风范呢!
宋代的知识分子想夸君主都是拿汉光武帝刘秀、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作为模板套进去。
所以陆九渊不是真的认为赵扩真具有李世民的风范。
闲聊间,高头龙舟驶动,向着宝佑桥一带的位置接近,只见那里有许多人聚拢往来。
“断桥残雪”的景色源头就从这座宝佑桥冒出。
高头龙舟始终没靠岸,远近经过一些规格寻常的螭头舫、木船都主动绕开前者的路径。
皇家的旗号在那条高头龙舟的顶端立着嘞,让让吧,咱们来西湖赏景游玩可没必要得罪贵人。
赵扩喝了大半壶的龙井茶,起身去隔间方便一下后,就到甲板的栏杆边缘站立,更近地欣赏湖泊。
水面底下,青灰色的影子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地划过,那是鲫鱼、鳊鱼以及色彩鲜艳的胖锦鲤。
果真是消磨斗志的温柔乡,应该少去为妙,将心中意念保留。
我该去建康府,朝廷的中枢要迁移去那里才足以鼓舞军民,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恍惚间,赵扩暗暗叹息,就侧过身叫冯俭过来听命令:
“你来一下,可以让船夫们往那里的港口靠岸,再安排三个伙夫去酒楼购置餐食,把特色菜都点了。”
他随口报出一串菜名,冯俭就懂事地转身去安排。
无视亲信宦官的身影,赵扩重新回到自己的那些属官身边,表示一会儿会有酒楼派遣多个伙计带来今天上午要吃的佳肴美馔。
“使大王破费了。”彭龟年说着客套话。
“小王款待各位先生,正是为了今后更加尽心竭力辅助我,哪怕耗费千金又何妨?”
赵扩很诚恳地答道。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想收取臣僚不肯花费心思、财力是不行滴,绝不可以想着依靠体制分配就已经确定深层的依附关系。
等侯的间隙,赵扩就让陈傅良与陆九渊以及彭龟年都用各自的角度讲述春秋的吴国、越国长期互相拼杀争斗的史料。
对于这个指示,他们哪有拒绝的道理,纷纷用自家学派的立场讲述两个国家的斗争,褒贬对错,过程还挑不出明显地缺陷。
赵扩静静地听取具有政治意义的历史故事,偶尔就点点头,主动透露不一样的看法。
附近酒楼的伙计们带来装满熟食的多份餐盒后,长桌就撤下刚刚用来喝茶的器具。
“我与诸位先生的用餐在这次就搞一次特殊吧,合餐共享西湖中的这些美味佳肴。”
赵扩看时候差不多了,就靠权势还拉下身段,准备将彭龟年等人的心给攥过来,要捏得紧紧不放。
三个相对恪守成规以及认可传统的儒家价值观的文臣哪经得起平阳郡王赵扩突然施展的拉拢手段,无一例外都中招。
“大王可是……”
“哎,我是个王没错,但也是各位先生所辅助的王,来坐来坐,不要扭扭捏捏嘛。”
还见有人抗拒,他便搬出孔丘曾与子路、颜回等门徒常常坐一块吃肉吃米呢,勿拘礼节。
骼膊终究掰不过大腿,而且站旁边的禁军保安以及宦官们哪敢帮忙劝赵扩别那样做。
之后在餐桌中,赵扩笑盈盈地动筷子给彭龟年等人夹菜:
“来,香喷喷的东坡肉,各位先生务必都吃几口,噢,那盘清炒虾仁也不准放过……”
听着平阳郡王的招呼,看着送到碗中的香肉、大虾;陆九渊与陈傅良都有所“破防”,内心深感满满的能量震撼,仿佛有液体流淌。
连彭龟年都时不时呆愣,发现赵扩还能这样子,之前在行宫的府邸可没有这般亲切至极。
当他吃下赵扩夹的菜,眼框酸涩差点要哭泣,若流泪水,那会是欣喜的哭泣。
除了彭龟年,陈傅良与陆九渊受到的精神冲击也不小。
陈傅良都已经心想这样的王恐怕是个前所未有的王吧,自己何等有幸辅助赵扩呀。
正所谓权贵子弟多骄横,官家高高居穹宫。安得天人入尘间,解得黎民肩上担?
甲板周围,禁军保安与宦官们都轮流坐小板凳吃盒饭。
别看吃的盒饭,里面的荤素搭配绝对饱满。
这些人就偶尔看向前方,前方是大人物们坐的桌椅位置。
“醋鱼似乎滋味一绝,先生们可要全部吃下。”
凑桌吃饭的时候,赵扩微微皱了皱就把经典的西湖醋鱼让给彭龟年等人好好品味。
看着三个人的面色变化,赵扩的嘴角上扬,爽喝甜甜的鱼羹。
午餐吃完,宦官们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以及碗筷,高头龙舟很快就继续行驶,这次是原路返回,要撤回雷峰塔那边的夕照山。
当舟船已经靠到沿岸,众人快要下船时,赵扩就对彭龟年、陆九渊以及陈傅良说道:“各位先生再与我见面就是在行宫的府邸了,暂时很难有今天的轻松沟通,可不要变得象程伊川管教泰陵那样严苛呐。”
泰陵的全称叫永泰陵,指代宋哲宗赵煦。
赵扩最后记起宋哲宗赵煦小时候被程颐严厉管束的史实记载,就半认真半从容地提醒属官们别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哈!
刚刚相当“宠幸”你们,但以后别逼我收拾你们。
“情形无法全部复刻,泰陵昔年与大王的禀赋各异,臣与伊川先生的天性也不相似。”
陈傅良拱手作答。
“而且伊川先生那时移了最为紧要的中庸之道,臣不为也。”
陆九渊很从容的回复。
彭龟年则答道:“臣以直,更以正辅弼大王,不以严苛为法。”
北宋中后期,性情死板的程颐辅导年幼的宋哲宗赵煦,此人尤如现代的鸡娃家长,用苛刻狠厉的种种措施想把赵煦教成理想的儒家皇帝。
据说,他要求十岁的宋哲宗赵煦每日抄写四箴,连宫女为皇帝梳头的时候都要在旁边诵读女诫。宋哲宗赵煦某日折柳嬉戏,程颐竟然惩罚他在祖宗牌位前跪背孝经。
看,死了爹,妈不管,糊涂奶奶信奉狼性教育,孩子多倒楣。
现实是残酷的,近乎残暴抿灭人情的教育反倒成功把赵煦教成风格雄劲的官家,程颐最后被流放。
如果是汉代、唐代、明代,这位大儒被砍头都不奇怪。
讲究春风和煦的大儒如果爱用苛刻残暴的办法教书育人,脑袋肯定要被砍掉,拿来踢球。
师害徒,徒“弑”师,诚为理所应当的因果报应!
南宋时期,有识之士复盘宋哲宗的绍熙变法,肯定会清淅地意识到程颐是个失败的老师。
但却要缄口不言,因为程颐的思想理论类似于政治正确。
“我知矣,举此一例也是预先督促各位先生,勿犯前人过错。”
赵扩很温和的答道。
彭龟年闻言张了张嘴,本来想替程颐挽尊,终究说不出话。
使劲地遮掩曾出现过的问题或是错误是不对的。
随后,众人分流,赵扩乘坐马拉轿车在拱护中离开,平阳郡王的三名属官另外走一条路。
彭龟年与陈傅良还有陆九渊皆正好相伴着返回坊巷的住所。
“大王温厚,大王难欺。”
走在路上的陈傅良突然感慨自己对赵扩的判断。
“我等宜用忠直之心奉上,岂可思虑欺瞒诈术?”
彭龟年沉声回复道。
“诚然如此。”陈傅良有点惭愧的附和,走了一会儿,他好奇地看向陆九渊,随口询问:“咦,子静就没有想说的嘛?”
“我只要做到尽职尽责,就没有想吐露的言语。”
陆九渊解释道。
另一边,回到行宫的赵扩就被赵敦派遣的侍从接到东宫,父母开始关心儿子出外玩耍的历程。
“孩儿携各位先生乘舟逛了一圈西湖再吃顿饭,体验很好。”
赵扩没有遮掩什么,只是选择性将小部分细节避而不谈,因为去谈那个没意义。
李凤娘与赵敦仍未安心,等儿子回自己的府邸,夫妇俩就找来陪驾的宦官们,再次追问复盘,确认整个过程才肯罢休。
本来赵敦觉得听到儿子的汇报就满意了,只是正妻李凤娘非得找人追问清楚就顺从她的意愿。
得到的结果没雷点,李凤娘最多不太乐意赵扩竟然亲切地招呼彭龟年等人凑桌用餐。
赵扩携臣僚们乘坐龙舟泛游西湖的事件就稳稳当当过去了。
陆九渊与陈傅良终于参与到平阳郡王赵扩的辅助事业中,前者把历代政权的史料内函讲述给他,后者负责查漏补缺。
一切发展进入正轨之中。
……
淮阴县。
金国使团乘坐大船从黄河在山东西路流淌的河道驶到这座县城,停靠在岸边不动。
淮阴县知县连忙安排少量兵士连同主簿等人前去沟通。
“我们奉大金天子的诏令,由蒲察吊祭使为首,特来携礼吊唁你们宋国的先主。”
有个自称是宋国吊祭副使的中年男子从舟船下来,带两个面貌凶恶的女真人解释道。
此人态度有些凌厉,用词还比较不客气;使得淮阴县主簿皱眉,但考虑到国情,只能忍耐,用温和的话语咨询更多信息,顺势委婉纠正。
经过略微针锋相对的沟通,金国派遣的使团进入淮阴县,稍作休息就去往楚州,然后“下江南”,要到临安府完成目的。
这趟旅程花费数天时间,金国使团到达临安府的馀杭门门外。
馀杭门又叫武林门,是出入临安府北边的唯一信道,大量拥有驾驶经验的船工集中居住于此。
“还有多久才进城?”
船中,充当宋国吊祭使的蒲察克忠向自己的属下询问。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宋国吊祭副使应付宋朝的官吏,正使则很少现身;唯有内部成员们知晓蒲察克忠对宋朝抱有轻篾姿态,不屑于主动进行外交沟通。
“蒲察宣徽,等我们先在赤岸河的班荆馆休息一天,明日才从馀杭门进入临安府,住进都亭驿,之后宋人的国君会接见咱们。”
副使解释道。
他的眼前有个胖子坐榻,胖子就是本职为宣徽使又充当宋国吊祭使的蒲察克忠。
蒲察克忠是女真人,发型是金国常见的辫发垂肩,肌肤粗糙,两个小眼珠子“陷”在眼框。
光看气质、体魄,完全是刻板印象的蛮横鞑子。
或许就是金国现在的国主完颜雍特意挑来挑衅整个宋朝。
原因很简单,完颜雍老了,要给宋朝造成威慑,好让自己所珍爱的皇太孙完颜璟继位稳妥一点点。
噢,顺便羞辱赵构。
“哼,老子总要等,宋人的狗屁规矩真多!那个赵构早都死了,如果不是陛下委托,谁爱去宋国。”
听见副使的解释,肥胖的蒲察克忠就大大咧咧骂道。
各种对宋朝极没敬畏的言语就在船中回荡,金国人视若无睹,甚至有的鞑子还附和赞同。
嬉笑怒骂,无所不为。
两国之间,表为叔侄,里为你死我活的对峙关系;强盗团伙自然会私底下谩骂遭灾的主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