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虞三代之时,道行乎天下
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鄙习,介然无毫毛劣质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荆公之质也;横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追求道术必为孔孟,思慕勋绩必为伊周,荆公之志也……
熙宁年间排斥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必有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必分之矣。元佑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
遥想荆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丘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馀四十年,隳圯已甚,过者咨叹……
窃不自揆,幸从郡侯邀约,敬以所闻见解,荐于祠下,必为荆公之所乐闻也。
应天山的象山草堂里,在一盏蜡烛照耀的案桌上,陆九渊提笔写下最后一段言语以及后缀。
现为淳熙十有五年岁次,戊申正月初吉,邦人陆某记。
《荆国王文公祠堂记》就此顺利新鲜出炉。
“钱公的嘱咐已经办成,王荆公的作为,世人应该重新审视。”
陆九渊自言自语道,放下手中握住的毛笔,拿起稿纸,仔细检查这篇文章有没有错别字,里面的内容可是包含自己的理念呀。
淳熙十四年的时候,吴越王钱俶的后代钱象祖担任抚州郡守,特意花钱筹集人马修缮专门供奉王安石的破损陈旧的庙宇,同时请陆九渊书写相关的祠文刻进石碑。
他出生于金溪县,金溪县向来与临川同属抚州的辖区,就允诺钱象祖帮王安石说好听话的要求,顺便洗一洗名誉。
其的允诺,根本不得了。
谁料想心学的祖师爷陆九渊竟然如此欣赏王安石,承认当初的北宋是需要变法改革,只是路线错误导致功业遗撼废弃。
名叫荆国王文公祠堂记的文章一旦公布于外,必定引起热议,创作者会遭到俗儒们的攻讦。
但是陆九渊认定尧舜复生都无法动摇自己的主张,绝不改;徜若别人劝阻就使用这种态度答复。
等他检查无误,就慎重的收进包裹里保存,吹熄灯烛的火苗,躺草席卷铺盖睡觉。
被单暖和厚重,那是弟子们前些天实在看不过眼,下山从贵溪县买来赠给老师遮盖身子保暖的。
待把文章交给钱郡守,就可以带济甫、元吉两人前往行都,专务向那位平阳郡王讲学授课。
陆九渊闭眼思索着打算,头脑不自觉就昏沉起来,沉入梦乡找周公旦畅谈礼制~
这还是正月中旬的那会儿。
几天后的临川县,在供奉王安石的一座庙宇前,钱象祖接过陆九渊郑重递送的文章,然后阅览。
这位抚州郡守,字伯同,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仕途顺遂呐。
“子静,汝文笔甚好,可是褒扬王荆公的力度似是太过。”
看完后,钱象祖感慨道,惊讶于陆九渊的态度,甚至差点就劝其修改文章内容。
他修缮供奉王安石的庙宇是出于当地方官的公义心,于情于理,其实偏向元佑君子们。
当然,对于王安石,钱象祖同样有敬重的态度。
“钱公,此文一字不改,可以说是我的得意之作,您要采纳吗?呈给荆公与否,由您裁决。”
陆九渊很诚恳的咨询,先预防抚州郡守可能说的言语,子静是长辈给他取的字。
“子静的文笔定要用,荆公的一番作为,是为国,我赞同。过段时间就刻进碑文,你留下罢,等庙宇完全修缮好,观看自己的杰作。”
钱象祖摇了摇头,并非迂腐官吏的他自然是认下这篇文章,而且真不采纳就太伤情面。
“愿钱公见谅,在下准备携三两弟子前往行都任职了,王荆公的庙宇委托您多加费心。”
“这样嘛?无妨,子静今天就留在临川一晚,我置席款待你,还请子静接受我的好意。”
“喏。”
“随吾来。”钱象祖哈哈笑着就带陆九渊去临川县的景区赏雪,傍晚办一场宴席。
晚上的宴席,钱象祖考虑到陆九渊的寒儒作风还是教育家,没派当地官府名下的歌唱演员来献艺,两人主要吃菜喝点酒,随意讨论临川县的风土人情。
吃顿饱饭的陆九渊在次日一大早就辞别钱象祖,骑匹灰毛矮驴就返回贵溪县。
贵溪县内,倪巨川与黄叔丰连同陆九渊的一群其他弟子候着,早把行李包裹带离应天山。
“好,就不上山了,我就在县城住一晚,给你们讲述一节课后,然后该散场了。”
陆九渊到达县城看见学生们就临时作出新安排。
“喏,我们听先生的。”
傅子云为首的门徒应答,而倪巨川与黄叔丰则笑盈盈地遵循老师下达的安排。
谁让左右护法随时听课,不必忧虑很长时间得不到指点。
当时间过了,陆九渊已经跟自己的正妻、儿子叮嘱许多事项,让留下来的傅子云等学生切勿因为自己离开应天山就懈迨,要让“本心”始终闪铄光芒,从而看待义理。
陆九渊一行人在众多门徒、家属们的恭送下,从渡口花钱乘坐靠谱的舟船沿着江水前往临安府。
船开了,傅子云等人只能望着距离越来越远的影子直至消失,再怅然若失地返回应天山,一部分人则顺势离开贵溪县。
若非小县城有陆九渊,许多知识分子哪愿意长久停留呢?
跑路的借口还很委婉。
傅子云没有恼怒,是心平气和的接受这种情况,选择友好告别,来日再相聚。
做完一次大告别仪式后,傅子云带领肯留下的心学弟子、老师的家属们返回应天山。
江水荡浪卷沙石,两岸的景色是冰雪复盖于草庐民居,大部分地方没经过垦荒开发;只见杂草丛生,罕有人迹。
弋阳县的南边有座山,这座山叫做军阳山,亦叫君阳山。
陆九渊一行人乘舟东去,抵达弋阳县后,下船走土路,因为接下来的水路不通临安府。
走陆路肯定不是三个人靠六条腿傻傻走到临安府,而是凭陆九渊的官身从官立驿站借辆马车赶路。
目标是行都,先去到信州,然后从衢州乘坐舟船就直达行都。
穿过衢州的江水与临安府延伸的江水相连通,方便往来呐。
陆九渊一行人就这样出发,由东往北,途径多个州县。
比如说,龙游县、兰溪县、建德县、桐庐县、富阳县。
在桐庐那一带有座严陵山,又叫富春山,名气流传千年,在江水乘舟的旅客们都望得见。
“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倪巨川不禁吟诵道,那是李白去富春山游玩所作的诗句。
“先生您看,山真美。”黄叔丰则指着远方的富春山,开开心心地对陆九渊说道。
“是很美,我看见了,后汉的严子陵隐居耕作于此,向来是隐士所憧憬的山乡呐。”
陆九渊则缓缓回应,目光闪铄着清爽的光彩。
他沉吟片刻后,笑问:“不知济甫与元吉想听我讲一讲嘛?”
“要、要的,先生。”倪巨川连连点头,黄叔丰也表态附和。
师徒仨闲谈,由陆九渊用自身底蕴讲解这一带的风貌,连带着划船的老船夫听得津津有味。
抵达富阳县之前,陆九渊一行人还沿着水路望见湖洑山。由于名望远逊色于富春山,陆九渊一行人就没过多点评,赋诗抒情想都别想。
最后一站是钱塘县,其为朝廷给临安府设置的几县。
这里村镇密布,家家户户在上午炒菜做饭所生成云烟升腾,商贩走于土路叫卖货物,偶尔看见束发的男童女童拿着糖果跑来跑去,又有软糯的杭州方言回荡。
终于能够下船,陆九渊等人从渡口走往县城内,打算找一所安全的驿站留宿一天。
古代,匪患厉害,坏人们经营的黑店数不胜数,不得不警剔呐,尤其是繁华地段!
所幸,陆九渊是官,是官就有资格住进安全性很高的驿站,他带来的两个弟子能够蹭福利。
在人来人往的驿站,颇有眼力见的小吏连忙迎接陆九渊,请其出示官身确保允许进入,再安排住那间空空如也的房间。
当小吏看见官身的字样,态度就变得敬重,慢慢说道:“竟是与晦庵先生在鹅湖辩战的存斋先生,小的刚刚失礼了。”
现在的陆九渊,世间的知识分子以及官僚对其是凭鼎鼎有名的那场鹅湖辩战留下清淅印象。
“恩,请给我安排房间,还有我的两名学生。”
陆九渊嗯了一声,就让眼前的小吏安排房间,没多废话。
于是乎,小吏就领陆九渊一行人住进钱塘县的官立驿站,师徒仨的房间正好相邻。
等小吏回到驿站门边,很快又有外地官员赶来住宿。
他看着仪表端正,隐约感受到气度函养的老男人,按照正常规矩要求出示官身检验身份。
然后惊呆了。
“啊呀呀,您是止斋先生?我何等有幸一日见两先生。”
嗯,陈傅良已经从桂阳军赶来临安府的附近,几乎是与陆九渊是前后脚到达钱塘县的驿站。
谁让桂阳军的新知州来接任得特别快呢,陈傅良就迅速交差,在正月十日就告别吴猎,跑路了,用十多天的时间才赶到京畿地区。
当下是正月二十八日。
小吏惊叹不已,仍未忘表示敬重的态度;作为几县驿站的吏员,他见过不少高官权贵,所以看见人名就有映射的信息从脑海涌现。
“小兄弟也知道在下,诚让在下感到欣喜。”
陈傅良呵呵笑道,又想到小吏提起自己一日见两先生,赶紧打听怎么一回事,接着询问:“小兄弟,你说的另个先生是谁?”
小吏就如实回答了,还把房间号告知,因为陈傅良打算拜访。
当天夜晚,是戌时;屋里的陆九渊坐在小木桌前边,拿一本包装老旧的书籍阅读,蜡烛照着光芒,将其身影映照在墙壁。
倪巨川与黄叔丰都在隔壁的房间睡下了,早上已经听闻自己的老师陆九渊讲完课,晚上没必要再听,快些休息才是正理,顺便任由新接受的学问在心底沉淀。
因此隔壁房间有人在敲门的声音没惊醒他俩。
“来者何人呐?”
陆九渊听见有人敲门找自己就朗声询问,腔调平和,又刻意控制音量不想惊扰自己的两个学生。
“是陈傅良,陈君举。听闻陆子静在此地,特来见面。”
“咦?”
很快,陆九渊打开房门,直接看见身穿正装的老男人。
站在门外,还风度翩翩的老男人不是陈傅良还能是谁呢?
啧啧,天晓得两个着名学派各自的领头羊在驿站偶遇,命运的安排真奇妙莫测~
“君举兄,久违了,没想到今夜会与你同聚这所驿站。”
陆九渊愣了愣神,就将陈傅良请进自己的屋舍,让他先坐下,自己则坐到对面。
两个人由此互相打量,一时半会讲不出话来。
就怎么形容呢,早有神交,却几乎没有过面对面交流。
两人立足于自己的学派,通过书信点评过对方的理论观念,但是具体次数特别少。
还不是从未见过,因为在乾道八年的那次科举考试,陈傅良与陆九渊一并中举,成为光荣的进士,创建同年的潜在关系。
然后那一年中举,陆九渊与陈傅良参与所谓的琼林宴吃席,自然而然会见过对方。
如果进士之间要拉关系,凭同年的身份会很好使,参与琼林宴期间也是一次极佳的契机。
只不过嘛,当初陈傅良没与陆九渊看对眼,未曾创建情谊,后来是由于各自的学说才间接沟通过。
“不知君举兄何故来访,莫非有意探究学问乎?”
陆九渊打破沉寂的氛围,向陈傅良抛出引子。
“不错,我赶赴行都任职,意外遇见子静,奔波旅途将止歇,我很想与你聊一聊各自的理论。”
陈傅良用平和的态度承认自己拜访陆九渊的动机。
“在下也是到行都任职,愿与君举兄在今夜论道。”
陆九渊的目光发亮,本来还有些疲倦的心思猛然振奋,开口答应。
答应下来,他就起身拿杯子给陈傅良倒水,再开始交谈。
“从仁之一字起,如何?”
“可。”
对于陆九渊抛出的题目,陈傅良点头称可。
于是,两个人根据自身所学先后表述具体看法、观念。
这个不对,那个才对,为什么不对由我告诉你,听懂了吧?
不多时就杠上啦,没有闹翻掀桌还渐渐聊嗨。
毕竟,陆九渊的心学与陈傅良的永嘉事功学派绝非完全对立,是存在共同点的。
何况两者的年龄较大,都练就出高水平的函养功夫。
不知不觉,越过亥时,已至子时后半段,到了二十九日当天。
陈傅良口干舌燥,终于拿起杯子饮下冷冷的清水润喉。
而陆九渊的脸色略微苍白,扭腰拿药丸拌水吞咽。
“子静?”
“无碍,痼疾而已,君举兄不要担忧我。”
陆九渊摆摆手,让陈傅良别介意自己的情况。
吃下药丸后,陆九渊带着微微亢奋的情绪,沉声道:
“君举兄,继续乎?”
虽然两人的讨论大多是争论同一个概念的差异,但沟通愉快,能够启发新思路耶~
陈傅良尤豫一会,回答:“天亮后再与子静叙理,你得休息。”
“也罢,今夜与兄叙理,在下真的很开心。”
“我也满心欢喜。”
陈傅良与陆九渊就起身,由后者送前者走出屋舍。
“事功之轻重,日出后,定要好好论述一二。”
陆九渊强调道。
“可矣。”陈傅良接受,这才转身走掉,还忍不住回过头,关心今晚结交的朋友。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