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回家的星舰在超光速中向代行者母星疾驰而去，星海在一瞬间陷入红蓝移的壮美变幻中。梦铭的后背慢慢倚在松软舒适的靠垫上，但却丝毫未感到放松，满脑子装的都是工作，妻子，儿子，还有自己不太放心的未来。
梦黎依旧保持着淡淡的沉默，握着手机闭上双眼，在心智中和他那百八十个游戏人物征战沙场。毫无感情的寂静令梦铭感到一阵窒息，他只能默默抬头望着船顶，思考着接下来的工作。
久而久之，似乎是工作与家事带来的轻微刺痛令人难以忍受，他突然开了个小差，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学生月牙。
细想之下，自己将儿子托付给他管理几个月的请求并无任何不妥:但梦铭却迟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位学生如此记忆深刻?
月牙并不算是一位令人记忆犹新的学生——他的成绩不算出众，社交不算广泛，甚至最开始上课时候都懒得搭理自己，毕竟代行者的历史课是可以靠知识灌注强刷客观题混过去的。但不知为何，自己当年刚到班级就鬼使神差地选中了月牙当课代表，甚至把刚刚只有一岁出头的梦黎交给他照顾了两天。
【……】
顺着这个问题，梦铭的思绪逐渐飞扬起来，他开始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教程生涯。
代行者人类占整个文明的比重非常小，因此大约三千年前的近代时期，历史课是纯粹的思维灌注课。人们只需要排队接受知识复制即可，不需要任何教师进行教程。而到了后几千年，随着寰宇软实力争锋的势头愈演愈烈，代行者官方对文科的重视程度日渐提升，历史课也就成了重中之重，用于制衡其他几个碳基文明。
也就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历史教师是个被人尊敬的职业，它涉及到一个文明在软实力层面的“文化防线”。
想到这里，梦铭似乎有点想起来自己和月牙是怎么认识的了。
那时自己初入职场，对一切都还很陌生，面对校园里形形色色的学生一筹莫展。上他课的学生很多都是来自艾欧，霍尔莱塔，塔纳古斯，卓姆和科洛的外星人，甚至还有很多来自地表文明的学员。不同文化和思维方式的生物凑在一起，对教程工作造成了一定麻烦。
塔纳孩子不喜欢海妖，觉得她们聒噪而混乱，生活毫无仪态，而海妖则嫌弃他们礼节太多太烦;血族上课要求避光，而信仰光明的星空之民的科洛人坚持要开灯，虚拟世界中的仿真光源因此变得千奇百怪;梦游的卓姆孩子经常会莫明其妙地让长子的梦境撞击在教程空间上，造成系统死机，所有人不得不退出重新上课;有的地表文明孩子经常喜欢莫明其妙地“节省资源”，导致活活受了不少罪。
那段时间的校园管理非常混乱——自己就职的高中本身就不算拔尖，也不够受重视，就导致这闹哄哄的局面一直持续着。
除了文化上的不和，在科学素养方面，属于更高级文明的孩子也对低级文明的孩子有偏见:对光速，对量子，对空间传送……属于地表文明的孩子的理解力明显不如最强大的六个文明的成员——天河系统能阻止明面上的暴力事件，但却无法应对冷暴力，认知的差距导致学生社交分化为不同小团体，互相难以理解。
另一方面，由于不同物种的生长周期，智力上下限不同，官方是按照智力水平而非年龄来进行分班的。有些种族两岁的幼崽就能上初中，而有些种族即使到了五十岁也只有小学的智力水平。
对于这些困难，梦铭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和巡游在教程楼之间的智能体联手挨个处理。很多时候他会想自己当年还不如去边境星球当兵，那里的海盗和怪物只需要一枪就能毙了，根本不用那么麻烦。
而在这么多令人头大的学生中，月牙是最正常的那个:他不怎么社交，既不自来熟也不孤僻，好友仅限三五位;作业的提交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总是避开最引人注目的补考和优秀名单，仿佛哪天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他的所有爱好都不声张，只是默默坐在位子上自娱自乐，别人问也只是简单应答两句。
或许就是这种静态的平稳感，让梦铭一眼看中了这个孩子。
一天，梦铭望见月牙的身前飘浮着一个信息窗口，后者正饶有兴致地阅读着其中的信息。他走近一看，只见月牙竟在读一本和历史有关的着作。
梦铭:“?”
很快，他又在月牙的窗口内发现了许多其他书籍——无外乎都是a文明的某人写的，专门辱骂b文明的书籍。月牙面无表情地读完了书籍作者一整篇慷慨激昂的论证和评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梦铭好奇地搬来一张凳子，慢慢坐下问道:“月牙，看啥呢？这些书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
他知道初入历史领域时，很多孩子的观点会非常偏激。他们会轻易相信某些确定的事实，并形成一套无论外界怎么变化都能自圆其说的理论。这套理论或许会陪伴他们长大，并一再加固，以至使网络上的讨论困难得无法进行。
梦铭觉得，如果月牙也面临了这些问题，他就有必要帮助对方排斥那些偏激的观点，树立正常的三观。
“……我在读一些非常愤怒，非常不理智的言论，”月牙的视线在屏幕上慢慢游走，感受却是依靠心智的连接，“它能帮我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儿会以看上去无逻辑的方式发生。”
“你是怎么看待这本书的观点的?”的那本《霍尔莱塔·寄生在梦位面的毒瘤文明》，饶有兴致地晃了晃脑袋。
“上面的史实，根据我的查证基本上都是真的，包括他们制造疯嚣残留物实验室，扶植宇宙海盗劫掠，用霍迪修斯号威胁那么多文明签署商业条款，”月牙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有一个问题，它们可以戳穿霍尔莱塔宣传部冰清玉洁的谎言，却无法证明其文明本身是梦位面的毒瘤。
“当一个群体庞大到拥有数万亿个智慧体时，它的善恶已经失去了意义，不管用混世魔王还是救世圣人去评价它都是片面而扁平的。
“很多人喜欢把势力抽象成一个智慧体，然后去争论它的善恶和好坏，这就象讨论石墩子是清蒸好还是红烧好一样荒唐。
“我们只能评价一个势力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对整个世界的影响总和，给它一个综合的评价。
“争论巨型群体的善恶，本就是不必要的。”
听完月牙的这番话，梦铭嘴角微翘，撑着桌子表面望着他稚嫩的脸蛋:“那你怎么看待那个为非作歹的‘铁王’艾力莫斯?他带领的代行者曾经一度走向歧途，甚至威胁到了全宇宙的安全。”
“他是个有能力的恶人，我很庆幸他已经死了，不然会给整个梦位面的文明带来更深重的灾难。”月牙的表述非常简洁，没有多说一句话。
梦铭沉默地望着当时年龄尚小的月牙，片刻之后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小伙子有出息，老师我先去准备下节课的教材了，再见。”
初遇的几次记忆大概就到这里结束，梦铭一边回忆着和月牙有关的事，一边却又生出一丝困惑:记忆中的月牙其实并不只有这番波澜不惊的模样，他也有自己崇拜，喜爱的事物，并非一个冷漠到死寂的学生，但每每想到月牙，心中还是会冒出他那副平淡如水的面容，以及孤身一人查阅资料的模样。
就仿佛展示了一个人平平无奇的人生，再给他打上黑白滤镜般。
“爸，我听说你要把我送去月牙家?”儿子梦黎的突兀开口令梦铭一阵恍惚，大约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儿子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慢慢点了点头，却没有回复一个字。
“在去他家前，我想先去看看婷婷，可以吗？”梦黎突然收起了眼前的信息窗口，一脸认真地望向梦铭，“她最近病得更重了，一定需要我陪——凯蕾娜阿姨天天忙工作，肯定没时间照顾她。”
面对一直对自己摆张臭脸的梦黎，梦铭感性上想嘲讽一句“你陪她有什么用?”，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伤儿子的心。他略微调整坐姿，带着眉头紧锁的面容缓缓开口道:“可以，去的时候记得带好随身物品。”
梦黎也没回话，幅度奇小地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沉思起来——似乎只有谈论到这位“婷婷”时，他和父亲的关系才能稍微缓和一些。
星舰朝着远方不断行驶，很快便回到了代行者母星的停泊港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