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等待中,勒尔伦变得有些烦躁,但烦躁的原因却与等待无关,而是来自内心深处久久无法散去的不平衡。
白色的冷光打在桌上,身旁的卡洛特分身安静地垂在座椅上打瞌睡,郝林身旁的虚拟窗口中,那只巨大的变身人“郝森”正端坐在陨石上方眺望着星海与巨日,似乎在思考着自己刚刚开始的人生。
在勒尔伦观察的几秒内,郝林将一叠没有厚度的全息文档递到它面前。
“那三艘受灾飞船的灾后安置地出来了,你应该赶紧看看。”
勒尔伦僵硬地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您说什么?!”
“三艘飞船啊,”郝林理所当然地说道,“之前离利雷奇之所以去探索那个奇怪的坐标,不就是因为三艘飞船在坠毁之前向那个坐标发送了加密信息吗?
“对,你没想错,那三艘飞船上的乘客和舰载人员并没有死,而是被传送给救了,几年来他们一直被安置在索尔特斯文明的小型生态区里,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暗之主察觉到有他控制范围之外的势力在干扰自己的计划——这算是我们对它的第一次警告。”
明明是好事,但勒尔伦的表情却难堪起来,他眼神空洞,紧握双拳,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憋出一句简短的道谢: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同胞。”
他眼中的失落如落日般引人注目,没有长生种对于生死常有的淡漠。
郝林静静看着他,瞳孔中发出微弱的红光。在他的视野中,勒尔伦残缺而朽坏的灵魂藏匿在他看似完整的躯体中,象是光鲜的礼盒中装着枯萎的花朵。
待勒尔伦心中涌起的情绪逐渐平息,郝林才慢慢开口说道:
“三千年以来,帝国对暗之主的观测都证实了它的稳定性——它不会攻击连接着紫线的人类,只会收集死者的灵魂,因此虽然实力不俗,但危险度评级始终很低。
“再加之当时坎齐玛和索尔特斯的战争并未结束,大量的冲突依然擦着圣灵文明的星系边缘进行着,此时让圣灵文明受到娱乐化思潮的影响,确实也能将文明规模收缩在恒星系之内,防止更多不必要的牺牲——毕竟审查官调停两个星际文明已经够费劲了,再添加一个向外扩张的小文明,事态会更复杂。
“但两年前的飞船爆炸事件却令帝国大跌眼镜,暗之主不惜炸死飞船上的人类,也要顺着紫线回收大量灵魂——这已经涉及到了对文明成员的灭绝,必须阻止。
“但在收集灵魂失败后,暗之主似乎是读懂了我们的警告,又进入了两年的蛰伏期,在这期间,它几乎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对断线者屡次攻克线条怪物据点的事迹也没有多少回应。
“但毫无疑问,它的不稳定状态已经越过了警戒线,无论它在此之后活不活跃,我们都不允许它再影响圣灵文明了。
“在此之后,你们能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郝林向勒尔伦描述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但却并未令后者振奋。勒尔伦失落地低下头,想要极力诉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郝林看着他,心中同样思索着。
三百岁的人形长生种,通常处于人生的活跃期。这类群体刚刚切实享受到长生的福利,为自己只有概率才能扼杀的生命惊叹万分,用充沛的精力赞颂着自己还有无限可能的人生。他们往往会洗去前一百年老练的心态,象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重新开始人生——人们都说,如果看到一位会因小事大喜大悲的人形长生种,那么他要么才十几岁,要么就是三百多岁。
但眼前的勒尔伦却烦躁而易怒,从他与郝林见面的开始,后者就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任何一丝正面情绪。相比之下,就连沉默的卡洛特也会时常回应他一个微笑。
“有什么话就说吧,想骂出来也无所谓,”郝林看着掩面内耗的勒尔伦,“你对我们的态度不会影响我拯救圣灵文明的态度,我保证。”
终于,在他的劝说下,勒尔伦抬起头,眼神平静却含有一丝隐约的攻击性,用低沉的语气颤颤巍巍地开口了:
“郝林先生,飞船上的人能得救,我周围无数不知情的人都能有未来,卡洛特先生的女儿赛莲甚至还活着……我有预感,以您的神通广大,也一定能把她救出来……
“我很感激你。我感谢你能给伊麦尔娜,给金蕾耳,给大黄,给每一位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未来,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不会忘记——而且您还不收取任何报酬。
“但我的妻女却死在线条怪物的手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就因为暗之主之前没有越过那条界线,所以你们就对这件事毫无反应。”
勒尔伦初言还很克制,但看着郝林如水面般平稳的面孔,一种难以掩饰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顿觉自己象是在与一块顽石对话,因此不再抑制,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您知道我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吗?
”二百七十一年前,我只是金盘太空城电玩城的一名员工,在二十三岁的年纪遇到了经常来店里玩的警察茜佩丝。
“两年之间,我们确认关系并组建了家庭,然后就有了可爱的女儿和不错的家庭条件。圣灵文明没什么治安压力,每周茜佩丝和我都有三天能在家里团聚,那段时间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比黄金还要珍贵万倍,即使今天我也会反复回忆咀嚼。
“我本该象每个普通的圣灵人一样,在欢乐中平静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人生。
“茜佩丝有一天下班后找到我,和我谈论了一大堆和外文明与科学幻想有关的事情,还和我畅想圣灵文明以后的科学进步,畅想科技一朝发展,就要和我与女儿莉拉坐着飞船去外星探索,在星际间无尽飘游。
“直到死亡的终点尽数来临,就让女儿将我们的骨灰融合在一起,发射到太空中去,永远在未知的星海里漫游。
“这本该是又一位活泼而机敏的女子与她伴侣的一次浪漫畅谈,但一切都坏在这里。
“就在这天过去后,我们一家都感觉脑袋嗡嗡的,连续好几天都精神恍惚,经常能在自己身后看到一根紫红色的细线。
“我们当时都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甚至在看精神医生的时候,还能看到医生和路人的眼里闪动着紫红色的光芒——那时我太无知了,什么都不懂。
“查了许久都没有结果,精神科医师也只能让我们暂时回家休整,有征状再来。于是我们照做,茜佩丝依旧回去上班,莉拉还是在学校读书。
“几天之后,征状就消退了,我们以为自己痊愈了,在看过医生后,就放心地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我去上了班,因为电玩城有几个叛逆少年闹事,我比寻常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到家。
“那天下午,我推开了家门,也推开了地狱之门。
“我对着空气拍拍手,一脸轻松地打开灯,看见了我妻子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一道血痕延伸到客厅中央,她的身躯倒在电视之前。
“我的第一反应是恶作剧——不对吧,不应该吧,这肯定是调皮的茜佩丝买的整蛊道具,对吧?!对吧……
“客厅的茶几上,一只脸上缠绕着线条的怪物举起尖锐的长刀,刺穿了我女儿的胸膛,当着我的面把她切割成了三段,像扔橙子皮一样把碎片扔了出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那个怪物已经锁定了我,它没有任何尤豫,举着刀往我的脖子上刺了过来。
“我惊慌失措地跌倒,所以它砍歪了,没有在生物学上结束我已经结束的人生。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卡洛特先生就披着一件金色光膜的衣服从客厅后面冲上来,一刀砍死了那只害死我妻女的恶谕。
“卡洛特结果了那头畜生,却没有及时来到。随后他和我讲清了一切,他告诉我什么是紫线,什么是断线者,什么是暗之主,什么是纳尔菈之声。
“他说自己的妻女也被暗之主害死了,而且比我更悲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妻女过去的生活细节。他说正因如此,自己的人生都将用来与暗之主进行无止无休的死斗,永不终结。
“在得知暗之主的细节后,我战栗了。我问他:人类的身体脆弱,寿命只有几十年到一百多年,你怎么有把握与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敌人战斗到一切终结的?
“他说他能力众多,其中最重要的两项能力,一项是屏蔽暗之主对断线者的感知,一项是赐予人长生,这些能力与暗之主比起来依然是雕虫小技,但至少有对抗它的本钱。
“断线者终其一生都会被暗之主追杀,茜佩丝和莉拉已经倒在了它的屠刀下,我已经别无选择,要么追随卡洛特进行这场几乎没有希望的复仇,要么赶紧去死。
“毫无疑问,我选了前者。
“我从三十七岁起,以短寿种的身份跟着卡洛特与线条怪物打了九年,碰壁了无数次。在这期间,我见过因绝望而选择去死的,有垂垂老矣选择去世的,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接受卡洛特的长生赐福,寿终就是他们人生的终点。
“但我不服气!我是个偏执狂,我一定要活到暗之主彻底去死!或者被它杀掉!所以我接受卡洛特的长生赐福!哪怕那么多年里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哪怕我的灵魂会在几百年间彻底烂掉!”
勒尔伦的语气激烈度再次上了一个台阶,这次他彻底把郝林当作一台毫无感情的收听机器,肆意宣泄起情感来:
“我活到了今天,靠得不仅是战斗天赋,还有对暗之主最强烈的恨!我一定要看到它彻底死掉的那天!
“但在这期间,我的心态却越来越病态。我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失去家人的断线者,并没有感到同情或是悲伤,而是心底有一种我们是同类的畅快感——他们也是被暗之主夺走家人的可怜人,我们的人生是一样的!不是只有我是倒楣蛋!
“只有这样,我才能融入他们痛苦的幻梦中,用麻醉满足自己早已朽坏的灵魂!
“我以为一直可以这么想下去,一直可以与大多数断线者共享这份痛苦。
“但郝林先生,您现在告诉我,原来一切都有一个巨大的体系在兜底,有一群高维的意识在观察我们的世界——只是因为暗之主构建的体系尚可维持,对你们来说还算合理,所以我妻女的死是可以接受的,你们无需干涉。
“你们是如此无私且强大,这份无私像太阳一样普照万物。在符合你们自己规定的情况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铲平一座我几百年都不能撼动的大山,就后来者和整个文明而言,我必须感谢你们,而且是千恩万谢。
“但这份无私已经照耀不到我了,就我个人,我最恨暗之主,也恨你们,恨你们这套行事风格,恨你们这个帝国没能救下茜佩丝和莉拉!”
勒尔伦一拳砸在会议桌上,声音提到了最大,甚至有种发狂的疯癫感,但郝林却始终摆出那副司空见惯的表情,象一座精致的雕塑般面对着他的狂怒。
后者看着他有些失态的举动,毫无怒意地抬起头: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世界上有太多矛盾是互相理解也无法解决的。
“我不打算讲什么大道理,我们遵循不干涉文明内部的规则办事,你遵循情感对我们痛骂,也没有忘记此事的首恶,这两者在逻辑上都说得通。”
说罢,郝林的手中凭空多出一颗金色的果实。
“你的灵魂经历了三百年的摧残,已经残破不堪。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吃下这颗金苹果,修复你的灵魂,用更充沛的精力来弄死暗之主,顺便痛骂我们吧。”
勒尔伦在惊愕中看着郝林,他疲惫的身躯迅速回到了座位上。郝林象一台体系完整的机械设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在某一瞬间,勒尔伦真的感觉自己对面坐着一尊塑象。
然后,他便在无言中接过了那颗金灿灿的果实,狼吞虎咽地啃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