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件被浣洗得褪了色的陈旧袍子,正地从天穹滑落。
灰岩山的轮廓在黎明中逐渐显现,天要亮了……
营地里,寒意刺骨。
第一个声响,是熄灭篝火的“刺啦”声,尖锐而短暂。
紧接着,整个营地都活了过来。
冒险者们,这些在刀口与荒野间谋生的人,几乎是同时结束了他们那警剔而浅薄的睡眠。
他们从简陋的睡袋或毛皮中钻出,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寒冷激发出的利落。
“哈……”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往掌心呵了口白气,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随手抓起身边那柄布满豁口的巨剑。
另一边,一名游侠正仔细地检查他的长弓,用一块油脂布轻柔地擦拭着弓弦,确保它不会因为潮湿而影响轫性。他身边的箭囊里,每一根箭羽都排列得整整齐齐。
法师们则显得更为安静,他们只是坐在原地,低声诵念着简短的咒文,让微弱的奥术能量在指尖流转,驱散身体的僵硬。
收拾行囊的过程高效而沉默。睡袋被卷起,锅碗被敲打干净,剩馀的食物被小心地用油布包好。
最重要的是处理篝火。
几名冒险者熟练地用随身携带的水囊浇灭了最后一点火星,直到“嗤嗤”声完全停止。
随后,他们铲起潮湿的泥土,将其彻底掩埋,再铺上几块石头和断枝。
这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山火,更是一种本能——消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不给那些依靠嗅觉和热量追踪的魔物留下任何线索。
林克也在人群中。
他没有帐篷,只是靠在一棵大树下闭目养神了一夜。
他的准备工作简单到几乎没有。他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确认其能顺畅出鞘,然后将背包里那点可怜的干粮和水袋系紧。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忙碌的身影,投向了营地的另一端。
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那顶用雪白兽皮缝制的精致帐篷,此刻依旧门帘紧闭,安静得如同一个雪堆。在它周围,仿佛连空气都比别处更矜贵几分。
两名守卫已经早早站在帐篷外,如同两尊被霜冻复盖的钢铁雕像。
提夫林萨里也早已起床,这位马夫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提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混合了某种紫色豆子和鲜嫩草叶的精细饲料,正小心翼翼地喂食那两只神骏的角兽。
“吃吧,吃吧……”萨里低声哄着,“今天可要走很远的路,可不能耍脾气。”
角兽高傲地打着响鼻,它们吃东西的动作很挑剔,先是用鼻子嗅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萨里一边喂食,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顶沉默的帐篷,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和无奈。
他知道,在太阳没有真正升起、并且带来足够的温暖之前,里面的那位少爷是绝不会主动醒来的。
……
“嘿,矮子,走了!”一名扛着战斧的矮人战士,朝着他相熟的同伴吼了一声。
这是出发的信号。
冒险者们不再等待,陆续动身。
他们汇聚成一股洪流,朝着灰岩山那道蜿蜒向上的狭窄山径走去。
林克将斗篷的兜帽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自然而然地导入了这股人流的后半段。
山路,很快就向所有人展示了它的狰狞。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路”。这只是前人硬生生踩踏出来的、在巨石与树根间隙中的一条土带。
盘结的老树根如同地底伸出的触手,抓牢了每一寸土地;湿滑的苔藓复盖在岩石上,稍不留神就会让人滑倒。
马匹在这里的作用微乎其微。
它们的马蹄在岩石上根本无法稳定受力,更别提那些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过的陡坡。
在山脚下的一片还算平整的林间空地上,队伍停了下来。
冒险者们解下马匹的缰绳,将它们拴在最粗壮的树干上。
他们留下了一些草料和水,这是对他们忠诚伙伴的最后照顾。没人知道自己几天后能回来,甚至是否还能回来。
“伙计,安分点。”一个佣兵拍了拍他那匹毛色斑驳的战马的脖子,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它显然嗅到了山中令它恐惧的气息。
林克也牵着自己的伙计来到一颗树旁。
此刻,这匹战马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山林深处的原始威压,但它没有象其他马儿一样躁动,而是乖乖由着林克牵引。
林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抚摸着马儿的脖颈。
他的手掌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山林的寒意,但动作却异常沉稳。
“放松点,伙计。”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只是在这里待一会儿。这里很安全。”
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栓住马儿,他相信它不会跑,而如果自己没能回来,马儿也不会被困在这里陪葬。
林克从背包里掏出了半块黑面包,掰了一小块,放到了马儿的嘴边。
马儿嗅了嗅,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股始终如一的平静气息。
那种平静,仿佛能隔绝山中的危险。它温顺地吃掉了那块面包,然后用头轻轻蹭了蹭林克的手掌。
林克最后拍了拍它的侧脸,“等我回来。”
他低语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马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随后,他毅然转身,跟上了大部队。
没了马匹,冒险者们只能选择步行。
这支由互不相识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在踏上山径的那一刻,便自动形成了一个松散却有效的防御阵型。
三名装备着重甲和塔盾的战士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脚步沉重而稳定,如同移动的壁垒,负责破开荆棘和应对可能的正面冲击。
队伍的中间,是法师、牧师以及那些背着沉重行囊的辅助人员。弓箭手分散在队伍两侧,他们的视线始终警剔地扫视着密林深处。
而在队伍的最外围,几名身手敏捷的游侠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他们负责探查前方的陷阱和埋伏。
这是一种无需商量的默契。
灰岩山的山脚到半山腰,是野兽和低阶魔物最常出没的地带。落单者,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也可能因为防不胜防的偷袭而头疼。
而这种队阵,可以完美察觉抵御来自阴影中的偷袭,也让冒险者们互相有个照应。
因此,在抵达各自的委托局域前,集体行动,是所有冒险者共同遵守的、不成文的法则。
林克混在队伍的后半段。他既不引人注目,也不显得格格不入。
他完美地将自己调整到与大部队一致的节奏中,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溪流。
“叽——嘎——”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从头顶传来。
“影鸦!”走在侧翼的精灵弓箭手低喝一声,瞬间举弓。
只见七八只翼展近两米、羽毛漆黑如墨的巨型乌鸦,从高处的悬崖俯冲而下。
它们的目标,正是队伍中那名背着巨大行囊、看起来最累赘的年轻术师。
“风缚!”
队伍中的一名法师反应极快,他法杖一指,一道无形的旋风瞬间缠绕住了一只影鸦。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道寒光从林克身边闪过。
他斜后方的一名游荡者反手掷出三柄飞刀,精准地射向另一只影鸦的脖颈。
“咻!咻!”
精灵弓箭手的两支箭矢也到了,精准地贯穿了两只影鸦的眼框。
林克微微侧身,让开了那名术师慌乱中后退的脚步,他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剩下的影鸦一击不中,又面对如此棘手的反击,立刻怪叫着拉升高度,消失在密林中。
一场小小的危机,在短短三秒内被化解。
队伍没有停顿,只是稍微收缩了一下阵型。那名年轻术师对法师和游荡者点了点头,而那两人只是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进。
这就是荒野。危险突如其来,而应对,必须成为本能。
山势越来越高,空气变得稀薄,但草木的芬芳也愈发浓郁。
阳光艰难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古树冠,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终于,在前方的视野壑然壑然开朗。
他们抵达了一个巨大的山间平台,这里仿佛是山脉的十字路口。
十几条大小不一、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如同蛛网般从这里延伸出去,消失在更幽深的密林与峡谷之中。
“大部队”该解散了。
“各位,愿财富与你们同在。”
那名领头的矮人战士,朝着众人瓮声瓮气地行了个礼,便扛起战斧,带着队伍选了一条通往北方的、据说有巨魔出没的路径。
“愿女神庇佑你们不被巨魔砸成肉饼。”精灵弓箭手轻笑一声,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东侧的树冠上。
冒险者们开始陆续“剥离”这支大部队。
“走了,小子,祝你好运。”之前出手的那名游荡者,经过林克身边时,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林克低声回应。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没有过多的寒喧,只有最简单的祝福,甚至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他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各自奔向了自己的“委托”——也许是财富,也许是死亡。
很快,这片平台重新被山风和寂静所统治。
只剩下林克一人。
他站在平台的边缘,山风吹动着他的斗篷。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有些褶皱的羊皮纸地图,辨认了一下那个用红色墨水画出的、潦草的矿洞标记。
“西侧峡谷,下沉地带……”
林克轻声念叨着,收起地图。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属于文明的气息正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这片古老山脉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林克调整了一下呼吸,握紧了剑柄,独自踏入了那片通往未知的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