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晨光穿透了山谷间残留的薄雾,将光芒洒在“营地”上。
“哐啷!”
一声碰撞声打破了黎明。一个胡子拉碴的矮人战士,正豪迈地将空掉的麦酒桶扔进熄灭的火堆。
他那张被烟熏火燎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喜悦,正和同伴大声吹嘘着昨晚的收获,一旁的袋子鼓囊囊,散发着酒气与血腥气混合的甜美芬芳。很显然,他们收获满满。
而在他们不远处,一个三人小队正沉默地收拾着行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没回来。”一个女牧师低声说,声音沙哑。
“我知道。”队长是个独眼男人,他只是用力地将睡袋捆紧,紧得指节发白,“但我们必须回去。他的抚恤金,一分都不能少。”
“可……”
“没有可是!上路!”
他们是失败者,但至少还活着。
林克从菲利克斯专门为自己搭建的帐篷中出来,一夜的安眠让他一身轻松,他扫过营地,心中默然。
第一夜,这片河滩上点着二十几堆篝火。而现在,还在收拾东西的、准备启程的,只剩下不到十五堆。
那些熄灭的、再也不会亮起的火堆,就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永远地留在了灰岩山冰冷的肚腹中。
这就是冒险者。
一半是凯旋的欢呼,一半是无声的坟墓。
……
“林克大哥!!”
兴奋的喊声打断了林克的思绪。
他早已换下那身破烂的血衣,穿上了一套全新的、裁剪合体的白色丝绸猎装,金色的发丝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根本看不出他昨天差点成了一头魔兽的粪便。
“林克大哥!你还在等什么?”菲利克斯夸张地跑了过来,他身后的仆人正手忙脚乱地拆卸那顶豪华的丝绸帐篷。
他指了指那辆由角兽拉着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黑檀木马车,车身上凡特家族的双蛇徽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别骑你那匹马了!让马库斯骑着它回去。”他兴奋地拉着林克,“来坐我的马车!里面有天鹅绒的坐垫,还有刚热好的香料热酒!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们的胜利!”
林克看了一眼自己那匹黑色的战马。
“伙计”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它不喜欢这里浓重的硫磺气味,估计也不会喜欢马库斯骑着它。
“多谢你的好意,菲利克斯。”
林克翻身上马,拍了拍马的脖颈,“但我的‘伙计’不喜欢被落下。”
“哦,好吧。”
菲利克斯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受了,“那你……你可要跟紧点!”
菲利克斯钻进车厢,马车缓缓激活。
六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骑马在周围护送。提夫林马夫萨里坐在高高的车辕上,小心翼翼地驾驭着两头角兽。
林克则控制着战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侧面,与车辕并驾齐行。
一时间,队伍里只有角兽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马车轮子碾过碎石的“嘎吱”声。
气氛有些沉闷。
林克侧头看了一眼那个正专心赶车的提夫林马夫。
萨里的后背微微佝偻,长长的尾巴尖无意识地卷在座位边缘。
“萨里,你们提夫林在银风城多吗?”林克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萨里的身体明显一僵,似乎没想到这位“少爷的恩人”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不多,林克先生。”萨里受宠若惊地回答,“银风城算是很包容了,但我们这种血脉,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去码头干体力活,或者在‘老鼠街’碰碰运气。”
“你的角兽养得很好。”林克随口说道。
萨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知音。
“您看得出来?嘿嘿,这可是我的绝活。”
一聊起他的专业,萨里的拘谨立刻少了大半,“只要摸清了这些大家伙的喜好,给它们喂食足够的硫磺岩屑,它们可比那些马儿听话多了。”
“硫磺岩屑?”林克来了兴趣,“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它们的胃很特殊,需要那东西助消化,还能让它们的皮毛更坚韧……”
就在萨里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那独门的驯养秘籍时——
“砰!!”
那扇马车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了。
很显然,车内的菲利克斯听见了马夫和偶象在交谈,立马想钻出来添加话题。
“林克大哥!”
菲利克斯根本不在乎什么贵族礼仪了,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爬了出来,不顾马库斯在后面的惊呼(“少爷!危险!”),硬是挤上了高高的车辕。
“萨里!往里点!别挤到我!”菲利克斯把自己硬塞在了萨里旁边。
“是,是,少爷。”萨里苦笑着挪了挪。
菲利克斯抢占到了“c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转头对林克露出一个璨烂的笑容:
“嘿嘿,林克大哥,车里太闷了,我也出来透透气。”
菲利克斯不等林克回话,就把对话扯向自己喜欢的话题,“比起这几头蠢角兽,你不想知道我跟埃莉诺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吗?”
“……”
林克叹了口气。
归途,似乎注定不会安宁。
……
两日后,银风城,南门。
当那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尖塔再次出现在地平在线时,菲利克斯几乎要喜极而泣。
“回家了!我终于回家了!”
他那喋喋不休的、关于“埃莉诺小姐”的单相思故事,已经被林克用“前面有动静”、“保持警戒”、“专心赶路”等理由强行打断了不下二十次。
即便如此,林克还是被迫听完了这个可怜的痴情人,是如何在一次次被心上人冷漠拒绝后,依旧能脑补出“她是在考验我”的全部心路历程。
林克只能在心里苦笑:这个世界的贵族,似乎也不全是精明的阴谋家,至少这小子不是。
马车队在城门口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守卫“老巴尼”一看到凡特家族的徽记,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了上来。
“天哪!凡特少爷!您回来……”
“滚开!没看到本少爷的贵客吗?”菲利克斯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开门!”
“是!是!”
沉重的城门被迅速打开,马车队畅通无阻地驶入了主城区。
一进城,菲利克斯就招呼着林克随自己回家。
“林克大哥!走!去我的庄园!我父亲的酒窖里有三百年前的精灵佳酿!我还要让我的专属裁缝给你做一套新衣服!”
他几乎是挂在马车边上,对着马背上的林克喊道。
林克勒住了缰绳,战马在喧闹的街道上打了个响鼻。
“菲利克斯。”
“在呢!”
“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我陪你!银风城没有我菲利克斯不能去的地方!”
林克指了指街道尽头,那个挂着剑与法杖徽记的巨大建筑。
“冒险者公会。”
“啊?”菲利克斯愣住了,“去那里干什么?又脏又乱,全是些粗鲁的酒鬼。你要交任务吗?多少钱?我给你十倍!你现在就跟我回庄园!”
林克摇了摇头,神情严肃了起来:“钱是一方面。”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另一方面。
“矿洞里的地精,在有组织地挖掘。那只熊地精,又提到了那个叫‘格罗诺克’的大地精。”
林克在心里复盘着。
“银风城是我的落脚点,我可不希望它被一群忽然冒出来的、有组织的地精给端了。”
这是他身为“铁牌”冒险者的自觉,也是一个理智的人,在察觉到潜在的巨大危险时,必须做出的正确选择。
他必须要将这个情报尽快上报。
“菲利克斯,”林克看着他,“这是冒险者的规矩。我必须去交还任务,并且汇报一些重要的事情。”
“可是……可是宴会……”菲利克斯的脸垮了下来,象个没要到糖的孩子。
“少爷。”
一直沉默的护卫队长马库斯,再次展现了他那高超的情商。
他上前一步,对菲利克斯躬身道:
“少爷,林克先生说得对。而且,一个真正的英雄,是需要隆重的舞台来迎接的。”
菲利克斯眨了眨眼,没听懂。
马库斯微笑着提示:“您想啊,您现在就带着林克先生回去,庄园里什么都没准备,那多失礼?您应该先回去,让管家和仆人们把一切都布置妥当。
点燃壁炉,铺上红毯,让乐队就位,再把您珍藏的那瓶‘太阳之泪’拿出来……”
菲利克斯的眼睛,随着马库斯的描述,越来越亮。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马库斯你这个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一次!接待林克大哥怎么能这么仓促!”
他重新振作起来,从马车的一个暗格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枚沉甸甸的、雕工精美的银质徽章。
徽章的造型,正是凡特家族的族徽——被双头蛇缠绕的雪山。
“林克大哥!”
菲利克斯郑重地将徽章塞进林克的手里,“这是我的家族徽记!你办完事,拿着这个,直接去城东的凡特庄园!大门上挂着蛇徽的就是我家!”
“你一定要来!必须来!”他再三嘱咐。
林克掂了掂手中这枚价值不菲的徽章,又看了看菲利克斯那张写满了“快来夸我”的脸。
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小少爷,虽然愚蠢、傲慢、又吵闹……但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好。”林克收起了徽章,“等我办完事,就过去。”
“一言为定!”
菲利克斯心满意足地钻回马车,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东的富人区驶去。
林克牵着战马,站在原地,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拐角。
他这才转身,走向冒险者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