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圈老师又一愣。
随后面对一屋子或强或弱的微表情分析研究者，黑圈老师彻底放弃了表情管理。
他的嘴角不受克制地翘起。
翁娉亭问出来的是一个带着考察目的的问题，这意味着情况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
低下头认真思考了片刻，黑圈老师才抬起头，用不太确定但很诚恳的语气道：“我————我觉得最难的是重新创建信任。我们课题组昨天的宣讲————让情况变得更糟了。”
说到这里，黑圈老师顿了一下，似乎是在为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感到不好意思。
随后他继续道：“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先从那些征状相对较轻，或者看起来更尤豫、更需要实际帮助的人入手？先让他们感受到我们是来帮忙的，而不是来说教的？”
他的回答并不出彩，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努力思考和想要解决问题的态度是真实的。
翁娉亭脸上看不出喜怒，没有评价这个回答：“第二个问题——你能为我们团队带来什么？或者说，你希望在这里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这回黑圈老师立刻回答，语气急切而真诚：“我什么都能做！”
这回答让后面一直在听的重晖都挑了挑眉，标准牛马啊这是。
“数据记录、资料整理、跑腿连络，我都可以！我在课题组也主要负责这些基础工作。”
“我还可以协助进行一些简单的访谈记录，或者————或者帮忙安抚情绪不太激动的人。我不怕辛苦，也不挑工作，只希望能有个学习的机会，也为解决【群体癔症】出一份力。”
翁娉亭与白庆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庆华微微点了点头。
黑圈老师似乎看到了这个反应，看着翁娉亭的眼神愈发热切起来，就只等着从对方的嘴里再吐出一句话。
却没想到翁娉亭在得到白庆华的颔首之后，居然又把头转向了南祝仁。
“祝仁，你觉得他的回答怎么样？”
原本以为这里不会有自己什么事的南祝仁不由一愣，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一我吗？
作为课题组的小师弟，如今对于这种人事安排都能够说上话了吗？
“对，你觉得怎么样？”翁娉亭点头肯定，再次问道。
这回，重晖和石倩浅都一起挑了挑眉，因为翁娉亭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了这不是在课题组招人，这是在给南祝仁找小弟啊。
这人是因为“仰慕”南祝仁特地找上门来的，而且刚刚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了一次深情告白。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被人当面这么表达真情过！
一时间居然还有些羡慕呢。
那么翁娉亭的思路就很明确了：她一开始是秉持排斥态度的，毕竟眼下课题组不缺一个劳动力，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发掘有抱负的理想青年的时候一但如果这人是一个有着扎实基础、出身北都重点高校的南祝仁仰慕者的话。
可以另算。
在翁娉亭难以言说的目光中，南祝仁迟疑了一下：“这位师兄在之前工作相处的时候感觉还是可以的，而刚刚对师姐你提问的回答，在思路上也没有大问题————”
“好了。”翁娉亭打断南祝仁的回答，回头道对黑圈老师道，“你可以留下了，之后工作就跟着祝仁吧。”
南祝仁眨了眨眼睛。
黑圈老师脸上露出惊喜：“谢谢翁老师！”
那么当下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翁娉亭的饶有兴趣地看着黑圈老师：“你这个决定，你们老师知道吗？他同意你过来吗？”
黑圈老师愣了一下：“老师————还在医院里，人还没醒。”
在场好多人的嘴角都没绷住。
“不过我来之前也和我师兄说过，跟他解释我之后一段时间不会跟组。”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更小了，“老师早先就安排过我，让我多和南老师交流的。现在————也算是完成他布置给我的工作。”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所谓的“关注”和“交流”，最初恐怕是带着点“摸底”和“拷贝”的任务性质。
大家也都明白了黑圈老师提起这个的内在逻辑：姬教授之前给黑圈老师布置的任务就是和南祝仁“多交流”，因此他现在上门来找白庆华，其实也算是“完成任务”。
只要别叫姬教授知道黑圈老师刚刚做了一次坦白局就行。
翁娉亭的眉头却微微皱起，摇头道：“你啊————”
翁娉亭的话只说了一半，随后就不再管黑圈老师了。
对于她来说，黑圈老师现在只算是半个自己人，不值得她浪费太多时间。
课题组其他人按照现在的计划开始安排任务，至于南祝仁则是负责给夏天介绍课题组如今面临的问题和后续的计划，顺带着让黑圈老师也知道一下，跟上大家的进度。
只是，黑圈老师有些不安起来了。
凭借着一股冲劲，在他刚刚来找翁娉亭的时候倒是不觉得紧张；现在被接纳之后，却又反倒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尤其是刚刚翁娉亭最后那话只说一半的样子，愈发让他有些胆战心惊。
夏天也有些好奇，趁着南祝仁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好奇着问道：“南老师，刚刚翁老师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全啊？”
南祝仁正在整理资料的手一顿。以他对课题组工作烂熟于心的程度，其实在给别人讲进度的时候是不需要整理资料的；但如果听讲人有一个视觉参照物的话，那知识吸收起来也会快一些，比干着听要好得多。
而此刻听到夏天的问题，南祝仁手上动作微微顿下后就立刻恢复如初，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回答道：“黑师兄————理念上和我们确实很契合。我姑且猜一下，他在姬老师的组里面肯定一直压抑自己的天性。因此现在碰到一个绝佳的机会之后，立刻抓住了机会。”
“而他说的理由理论上也是站得住脚的—一他来参与我们的工作，也是姬教授给他布置的任务的延伸，回去之后注意措辞和解释，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甚至周指挥都乐得见到有更多的人来干活，会站在他这一边。”
但是南祝仁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表面逻辑是这样，可人的心理状态会扭曲这个逻辑。姬老师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可以从几个层面来看。”
南祝仁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你对姬教授可能不熟，但是就我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他是一个固执”的人。或者说一他是一个自恋”的人！”
话音刚落，夏天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南祝仁嘴角也微微勾起：“恩————我不是在背后说人坏话，而是根据他一贯的行为模式来分析一他对自己学术权威的维护是不容丝毫质疑的程度。他之前如何评价我们各个组的干预方法的时候，不是探讨优劣，而是直接斥为低效”、不科学”，这背后是一种唯我独尊的认知模式。”
他顿了顿，又枚举了几点观察：“然后，他对课题和团队的控制欲极强，所有工作必须围绕他的理论和思路进行，很难接纳不同的声音。同时他将项目的成功与否，完全与个人的学术声誉绑定，急于证明自己，甚至有些急功近利。”
“这些表现，都指向一个相对稳固的【自恋型人格结构】。他需要外界的认可和服从，来维持内在的自我价值感。”
这一串的形容和描述，很快就在夏天的脑子里面勾勒出一个素未蒙面、但是足够形象的人物来。
南祝仁一边整理材料，一边继续道：“在这个基础上，就能够延伸出姬教授当下状态最内核的一点——【自恋受损】。”
南祝仁看了一眼夏天：“你现在也知道昨天我们出了多大的乱子。那种程度的公开失败，对姬教授这种极其看重学术权威和面子的资深教授来说，打击是巨大的。这不仅仅是丢面子，更是对他长期构建的自我价值感的一次重创。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心理防御会变得非常敏感和脆弱。”
夏天若有所思：“所以他会特别在意别人是不是还听他的？”
“没错，”南祝仁点点头，“这就引出了第二点——【投射机制】。”
南祝仁的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当姬教授无法面对和处理自己内心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时，会不自觉地将这些不舒服的感觉【投射】到外部环境或他人身上比如，他可能不会去想是不是我的方法有问题”，而是会认为是翁师姐他们用了不正当竞争手段”，或者是手下学生意志不坚定、办事不利”。”
“他会用这种猜疑来解释自己的失败，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但这也会让他对周围所有人的所有行为都充满敌意。”
夏天眨了眨眼睛，尝试用更加生活化的方式理解：“听起来有点象——自己不舒服，就看谁都不顺眼？”
“可以这么类比。”南祝仁表示认可。
随后他接着往下说：“除此之外，姬教授现在可能还承受着【控制感丧失】
带来的恐慌。灾难本身、干预失败、个人受伤，这一串连续的失控会让人极度渴望重新掌控局面。黑师兄作为他团队的一员，其自主行动”在姬教授眼中很有可能会被解释为脱离掌控的信号。他更有可能因此爆发出激烈的反应，来试图重新确立控制权的努力。”
南祝仁稍微停顿，让夏天消化一下，然后总结道：“所以，综合这几点—一【自恋受损】导致的过度敏感、【投射机制】催生的敌对猜疑、以及【控制感丧失】引发的掌控焦虑黑师兄这个看似合理的学习请求”，在姬老师当下的心理滤镜下，很有可能被扭曲解读成彻底的背叛和对他权威的挑战。”
南祝仁叹了一口气：“黑师兄觉得自己在执行老师的命令。但是就象是在职场里面的领导一样一刚愎自用型的领导，朝令夕改是常态。哪怕员工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照吩咐来，也依旧有可能被鸡蛋里挑骨头找出毛病来，随后进行惩罚，所以黑师兄现在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说着说着，南祝仁却又突然一愣，他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开启了某种面对来访者的授课科普模式。
但夏天显然不是来访者。
“我是不是话太长了？你学法的————这种事情应该也都懂吧？”
南祝仁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夏天。
夏天却单手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南祝仁：“确实见过这样的领导”，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背后的逻辑，从来没有人象是南老师这样给我分析呢！”
不远处的重晖忍不住这边瞟了一眼，觉得不是分析不分析的问题，只要南祝仁说话—一哪怕是在背课文——这小姑娘估计也能想办法夸出口。
不过随后夏天就有了一个真正的问题：“那按照南老师你这么分析的话，这个黑师兄留在这里不就跟个火药桶一样了吗？”
南祝仁看了一眼翁娉亭。
他自然能够看出来翁娉亭的心思，接收黑圈老师进组，除了让组里多一个帮手之外，可能还有一点对自己的照顾，以及某种心理人独有的乐子心态。
但翁娉亭在面对这种大项目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个人兴趣凌驾于课题组利益之上的。
“让黑师兄留下来的好处肯定是比坏处多的。他带给我们的潜在风险就象是面对来访者的【防御】和【移情】一样一这对很多新手咨询师是需要规避的困难，但是在资深咨询师眼里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过————”
南祝仁的手最后在计算机上面点了两下，资料整理完毕。
“我先把【群体癔症】的情况给你梳理了吧，这个比较重要。”
南祝仁收拾了一下神色，开始正襟危坐，正式进入某种授课解说的模式。
夏天的眼睛更亮了两分，也跟着绷出正襟危坐的样子，但是嘴角还是翘得压不住。
就在南祝仁要开口的时候。
嗡嗡—
突然有手机震动的声音在办公室里面响起。
黑圈老师忍不住一抖，脸一下子白了两分。
“是————老师。”
办公室里面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黑圈老师的方向。
夏天看着南祝仁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脸黑了两分。
“别慌。”翁娉亭道，眉头微微皱起，嘴角却也压不住，“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开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