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南祝仁和夏天交流的声音没有刻意压抑,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黑圈老师基本都能听到。
这让他心态大乱。
很难说南祝仁是不是也有故意提点黑圈老师的意思,以让对方做好准备。
只不过所有所谓的“准备”还没开始,姬教授的电话就已经打到了黑圈老师的手机上。
方寸大乱间,黑圈老师下意识地听从了翁娉亭的指示,接通电话并且打开免提。
“喂?老师,您醒了啊,太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虚弱、但是冷硬的声音的。
“志恒啊————”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虽然带着伤病后的虚弱,却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黑圈老师心里此刻莫名有了跑偏的思维——老师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小焦跟我说,你跑去找白庆华他们了?”果然,下一句话姬教授的话就直入主题。
黑圈老师喉咙有些发干,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此刻心里还有一丝侥幸:“老师,您————之前不是让我跟着南祝仁师弟,尤其是跟着他看他的现场干预技巧,认为其中可能有——值得借鉴的地方吗?”
他试图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套上姬教授曾经下达过的指令外衣:“现在他们组全权负责【群体癔症】的项目了,我也是不想咱们组落后太多,所以————”
毫不意外的,他的话马上就被打断了:“他们全权负责【群体癔症】的项目了?你————咳咳咳!”
手机那头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每一声都仿佛一记重锤砸在黑圈老师的心口。
同时,某些在电话开头就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随之被释放出来了。
“我有让你现在去找他们吗?我有说我们还继续做这个项目吗?你在这个时候跑到白庆华他们的课题组去是什么意思?!!”
破音级别的音量通过话筒直接失真,歇斯底里的声音一下子把黑圈老师打懵了。
南祝仁和夏天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果然不出所料了。
没等黑圈老师反应过来,对话那头姬教授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伴随着连续的咳嗽声,很难想象经过了白天的毒打之后,他的身体还能够支持他进行这种级别的持续输出:“黑志恒!你是不是认不清自己了?你是不是卷起袖子跑去给人家打下手了?!”
他这话其实还真没猜错。如果换个环境,这似乎还能够体现出姬教授头脑清醒,智珠在握。
不过以他现在的情绪、现在的歇斯底里,却只能让他愈发显得病态。
房间里正在听的年轻人无不拧起眉头,露出耳朵和脑子都被打扰的表情。
“你是我的学生,代表着我们团队的水平和立场!你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地掺和进去,让别人怎么看?啊?觉得我们组没人了?还是觉得我教出来的学生需要去别人那里才能学到真东西?!我—咳咳咳!”
姬教授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虽然逻辑依旧紧扣着学术身份和团队立场,但其中埋藏得更深的东西已经难以掩饰—一—或者说毫不掩饰。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黑圈老师趁着姬教授咳嗽的机会终于得以解释一句,“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能在一线——”
“机会?!”姬教授猛地打断了他,“什么机会?背弃师门的机会吗?!你这是学术不端你知道吗!你不要忘了你的学籍在哪里!你还想毕业吗!
这话让黑圈老师一下子脸色大变。
哪怕他在出来之前已经想过了种种严重的后果,都没有想到导师会一下子就把学籍这个东西拿出来化作五指山。
“老师,我————”
“够了!”姬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彻底变成赤裸裸的威胁,“我不想听你这些狡辩!我现在以你导师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停止所有和他们相关的工作,回到你该在的位置上!认清楚你是谁,知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
这番话已经不再是学术教育,而是纯粹的权力压制和情绪发泄了。
一旁的白庆华有些感叹地抿了一口茶:“老姬啊————”
随后他把目光投向翁娉亭。
白庆华自然明白大徒弟把这个外人留下来肯定有自己的小巧思。
除了多一个牛马、给南祝仁找一个小弟、同时以后有乐子看之外,“对立课题组的学生送上门来”这种事情可以操作的东西太多了。
但作为一名教育家,肯定不能任由权力倾轧、学术对抗的馀波,硬生生把一个学生拍死的。
于是白庆华示意翁娉亭:你做主把人留下来的,就算之后想要拿人家做什么文章,但现在也不能看着人家小伙子倒楣吧?
出面扛一扛。
翁娉亭理所当然地点头,上前正准备开口一“翁老师,能让我来吗?”南祝仁身边的夏天这个时候突然上前一步。
她黑着脸,一方面是因为和南祝仁之间的对话被打断了;
另一方面,课题组的人都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一那是专业知识被人跳脸嘲讽的冒犯感。
翁娉亭挑了挑眉,打量起这个小姑娘,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自己出手更好的选择。
“谁?黑志恒————你开了免提?!”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歇斯底里了,“你现在人就在白庆华的组里面?你————”
看到翁娉亭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夏天迎着姬教授惊怒交加的声音开口道:“姬教授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昨天到达营地的法律顾问夏天,这次代表北都政法大学。”
这个名头还是有点吓人的。
姬教授原本凝聚好的怒火猛然一顿,有种“对象无法选中”迷茫感,开始惊疑不定起来:“周指挥在边上吗?周指挥,这是我们师生之间、学术团队内部的事务。还有————夏天是吧?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你是学法的,不懂我们学术圈的规——”
姬教授的反应让一旁的重晖等人挑了挑眉。这个开场—一有东西的啊!
峰值这么高的情绪一下子就拉下来了。
夏天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直接截断:“周指挥不在边上,而且姬教授,学术圈的规矩不能逾越国家法律的框架。”
夏天做出了预判,一句话开始封堵姬教授后续试图用“学术内部事务”来搪塞的路径。
“我的任务是对安置点内包括受灾群众和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人”提供法律援助。现在我郑重提醒您,您刚才对黑志恒先生所说的学籍”和毕业”相关的言论,结合前序语境,已构成利用自身特殊地位对他人进行要挟,意图干涉其合法的职业选择与法律所保障的学习权利。”
年轻的声音结合这种一丝不苟的语言组织,在姬教授的认知中似乎是夏天漏了怯。
再加之夏天已经明确周指挥不在边上,姬教授被这种毫不客气的打断和直指内核的定性激怒了,声音重新提高了八度回来:“小姑娘别乱说话!让黑志恒过来,我是他的导师,我能够全权————”
“我知道,导师责任制”嘛,但我要提醒您不管怎样,您都不能以损害学生的内核利益——尤其是学业——为手段对学生进行胁迫。”
夏天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语速加快,如同律师在法庭上陈述关键证据:“根据《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依法享有参加社会实践、社会服务和勤工助学的权利。黑志恒同学在保证本职学业的前提下,参与其他团队的实践学习,是其合法权利。您以毕业相要挟进行干涉,是对导师职权的滥用。”
这话在老油条的耳中似乎愈发天真了,姬教授深吸一口气:“你————”
然而夏天不给姬教授任何组织语言的空隙:“同时,您单方面以学术不端”相威胁,却无视了法定程序。依据《高等学校预防与处理学术不端行为办法》第十七条,高等学校对学术不端行为作出处理决定,应当制作处理决定书,并载明相关事实、理由、依据和期限。在毫无调查、无决定文书的情况下,您口头宣称的学术不端”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仅是施加心理压力的不当手段,这本身就可能构成对黑志恒先生获得公正评价权利的侵害。”
在姬教授的认知中,夏天等于是一直在自说自话。
一旁的重晖和石倩浅都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个准研究生是少了一些实践经验。对方说的条文是不是真的他们不知道,毕竟没看过,但哪怕是真的—懂的都懂。
但南祝仁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夏天说的这些似乎都只是铺垫。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什么————”
“学术的严肃性,创建在程序的正当性与权力的合法行使之上!”夏天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锐利。
她的话也很官方、很书面化,无形之中居然营造出了某种近似在法庭上的气场。
她再次打断姬教授:“除此之外,您刚刚持续使用带有恐吓、威胁性质的言语,意图对黑志恒先生造成心理强制,以迫使其放弃合法权利。此行为已涉嫌构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一)项所明确的写恐吓信或者以其他方法威胁他人人身安全”的违法行为。”
“这里的其他方法”在执法实践中包括但不限于口头威胁、跟踪、骚扰等方式,只要其内容足以使他人产生心理恐惧,安全感下降。这不是学术裁量权,这是涉嫌违法行为!”
夏天默默道:“我已经对您刚刚的对话进行了录音。”
嘶————
重晖和石倩浅一起挑了挑眉。
夏天真的录音了吗?他们不晓得。
但这个对话技巧很高明,前面的话都只是让对方放松警剔的铺垫,到这里则直接跳升维度,将行为性质从“学术争执”瞬间提升到“涉嫌违法”的层面。
“你————黑志恒呢?黑志恒!”
夏天的话显然很有效果,姬教授在这回的反应中都没有针对夏天的话进行反驳,只是招呼自己的学生。
这是一种很明显的【回避】了。
而夏天翘了翘嘴角。
就是这个动作,这个姿态,给重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另外,姬教授,我请您清醒地认识到您当前的处境与本分。”
夏天刻意停顿了半秒:“您在本灾区的项目工作中,刚刚因采用的干预方法严重不当,直接引发了公共安全事件并造成了实质性的社会不良影响。”
她的语速快而稳:“如果经调查认定,您的行为属于不服从所在地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在突发事件中依法发布的决定、命令或者不配合其依法采取的措施,那么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六十四条,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处罚。换句话说——”
到这里,夏天的语速又重新慢了下来,也让每个字眼显得愈发沉重:“您的工作失误,指挥部目前出于稳定大局和人道主义考虑暂未激活追责程序,但这绝不代表您的行为没有法律责任风险!”
“在这种情况下,黑志恒先生代表您的课题组站出来给营地收拾烂摊子,给之后的工作出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真诚地奉劝您不要阻止。”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
“
”
这才是真正的绝杀。
姬教授在灾区闹出了不小的乱子。但以他的学术地位,回北都之后如果运作得好的话,完全是可以让这件事情“不上秤”的。
以后最多是学术发展停滞,但之前的生活怎么样,以后还是不会出现太多的变化。
可夏天最后的这段话,却是隐隐拿出了砝码,做出要“上称”的意思了。
虽然以夏天的身份,做出这个威胁的杀伤力不大。但是姬教授本来就是惊弓之鸟了。
“————你刚刚说你是代表北都政法来的?”
“是。”
“————”电话那头没响了。
“呼——”重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酣畅淋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