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驰,转眼间,民会如同雨后春笋,京畿之地日渐繁华,市井喧嚣,屋舍俨然,颇有气象。
但在这片巍峨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魏昶君的案头,堆积的文书越来越厚,大多是各地民会呈报上来的查处贪腐官吏的案卷。
他一份份地翻阅,眉头越锁越紧。
不少案卷里提到的名字,他依稀还有印象。
有些甚至是当年在蒙阴落石村就跟着他吃过苦、受过累的穷兄弟。
他拿起其中一份,上面写着原通州粮秣司副使,王狗。
这个名字让他恍惚了一下。
可卷宗里记录的是,王三狗如何利用职权,在漕粮验收时故意刁难运粮的民夫,索要贿赂。如何虚报库存,将官粮偷偷倒卖,中饱私囊。
甚至强占了手下一个小吏的妻子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又一份,顺天府营造局主事,李石头。
这是当年玉皇庙乡里最好的石匠,憨厚老实,曾为了给红袍军赶制火药,两天三夜没合眼。
如今卷宗上写着他如何与奸商勾结,在修建官道时以次充好,偷工减料。
如何克扣工匠工钱,逼得人典儿卖女。
如何在酒桌上洋洋自得地说当年跟着里长吃糠咽菜,如今也该轮到老子享受享受了魏昶君放下卷宗,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权力就像一剂猛药,能治病,也能腐蚀人心。
民部亲手拔擢这些苦出身的官吏,本想让他们成为百姓的依靠,却没想到有些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变得比旧朝的官吏还要贪婪、还要狠毒。
这让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的是夜不收,他的脸色很少有明显波动,但此刻,魏昶君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罕见的凝重。
“里长。”
夜不收的声音低沉沙哑。
“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还有顺天府本身的民会,最近不太对劲。”
“说。”
魏昶君转过身。
“民会抓人的势头有点邪门。”
夜不收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我们盯着的几个点,原本是洛水总长生前再三确认过,清廉能干、善待百姓的好官,这几天接连被当地民会带走了。”
“哦?”
魏昶君挑了挑眉。
“保定府通判周安民,洛水总长当年巡查时,曾赞他家无余财,心有余力,处理积案公正,还自己掏钱补贴过孤寡,我们也调查过,此人很干净,但民会现在指控他‘勾结商户,低价变卖官产’,证据是几份语焉不详的会议纪要和两个商户的证词,那商户背景很深,与周安民素有旧怨。”
“真定府学政赵明诚,是里长您当年亲自点的启蒙种子,在地方兴办义学,教化百姓,名声极好,民会现在说他选拔不公,任人唯亲,理由是他提拔的几个年轻学官,恰好都是他早年学生的子侄,却不管那些年轻人本身才学如何。”
“还有河间府盐铁司的孙破虏。”
夜不收顿了顿。
“他是跟着洛水总长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断了一条胳膊,人称‘孙独臂’,为人最是耿直,盐铁司被他管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得罪了不少想伸手的人,民会现在居然说他‘账目不清,有贪墨嫌疑’”
抬起头,看着魏昶君。
“里长,这不对劲。像是有一只手,在故意把水搅浑。抓几个贪官污吏是好事,可如今这架势,像是要把所有能干事的、不肯同流合污的,都打成‘有问题’。”
魏昶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半晌,他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洞悉了一切。
“知道了。”
他淡淡地说。
“继续盯着,尤其是民会内部,看看是哪些代表跳得最欢。另外,查查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证据’,源头在哪。”
夜不收有些意外于魏昶君的平静,但还是躬身道。
“是。属下已经加派人手。还有洛水总长生前提拔的那几位负责监察州府的干吏,近来也有好几个被民会盯上,麻烦缠身。”
“嗯。”
魏昶君挥了挥手。
“继续等。让他们跳。”
夜不收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里恢复了寂静,魏昶君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扫过保定、真定、河间最终落在整个京畿地区。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着地图开口。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吗?想把民会这把刀,磨成只砍向我手足的凶器?想法不错,可惜火候还差得远。”
十天之后,夜不收再次深夜入宫,这次带来的消息,连他这样见惯了风浪的人,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寒意。
“里长,民会下一个目标,可能是青石子总长。”
饶是魏昶君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名字,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青石子!
当年落石村那个差点饿死的瘦弱道士,跟着他一起杀出来的老兄弟!
这些年来,青石子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让他放心的一把刀,负责清查吏治、惩治贪腐,不知多少蠹虫倒在他的剑下。
青石子本人更是清廉到近乎苛刻,家徒四壁,除了道经和公文,别无长物。
现在,民会居然要调查他?
“什么名目?”
魏昶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说是有人举报青石子总长在查办顺天府尹一案时,‘滥用职权,酷刑逼供,造成冤案’。”
夜不收顿了顿。
“举报信写得很模糊,但煽动性很强。”
魏昶君笑了,这次是真正地笑出了声,带着几分冷意。
“好,真是好手段,连青石子都敢动,这是要掘我的根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红袍天下各个角落。
蜀中,启蒙部衙门。
几个穿着新式官袍的官吏聚在茶余饭后,低声议论着京城的消息。
“听说了吗?京畿民会要查青石子那个杀神了!”
一个胖官吏挤眉弄眼。
“嘿,活该!”
另一个瘦高个嗤笑道。
“里长当初搞什么民会,让泥腿子来监督咱们,现在好了,火烧到自己人身上了吧?青石子这些年查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这下有热闹看了!”
“就是,我看这民会啊,迟早要变成疯狗,见谁咬谁,里长这次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
几人哄笑起来,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