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亭山,张恒等人拜访之后,魏昶君选择回到京师。
京师魏府书房内,初夏的日头透过新糊的桑皮纸窗,在青砖地上投下菱格光斑。
魏昶君褪去外袍,只着半旧棉衫坐在紫檀木大案前,案头堆着半人高的民会章程草案,砚台里的墨迹已凝了薄皮。
青石子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热风,玄色道袍下摆沾着驿道尘土。
他接过侍从递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张家口案了结了。”
青石子从怀中取出卷宗。
“民会呈报的线索,比监察司三年查到的都实在。”
魏昶君用匕首削着炭笔,木屑落在《民会组织条例》草案上。
“说说怎么个实在法。”
“百姓日日和官吏打交道,谁家突然阔绰了,哪户夜夜笙歌了,都瞒不过街坊的眼睛。”
青石子展开按满红手印的诉状。
“民会不过是把这些零碎线索串成了线。”
窗外传来报童叫卖《红袍日报》的声音,头条正是民会揭穿百万贪腐案。
魏昶君起身推开支摘窗,指着街对面新挂的民会事务处牌匾。
“你看,百姓比我们更懂哪里藏污纳垢。”
青石子沉思片刻。
“然则民会若滥权”
其实他和白亭山他们也有相同的顾虑,权力在不断交替,但不能出了事就立刻成立新的部门,这样下去只是饮鸩止渴,冗官冗员不说,不断被权力腐蚀渗透的官吏也是大问题。
“监察司有刀,百姓有口。”
魏昶君从案底抽出一沓文书。
“这是各地民会试点的呈报,三月间揭发案件数,抵得上监察司往年半年的量。”
旋即魏昶君也笑着开口。
“民会成员任期两年,不可连任。”
“这样也就解决了民会权力滥用的问题。”
青石子闻言缓缓点头,无论是现在的红袍天下还是昔日的王朝,人走茶凉是最基本的道理,甚至很多时候人还未走茶就凉了,这一条倒是可以有效的杜绝一手遮天盘根错节的权力滥用。
“里长,民会当真只是负责监察?”
案头堆积的民会章程草稿几乎遮住了里长半身。
青石子立在案前,目光肃然。
“里长。”
青石子声音低沉。
“现在各地反对民会的声浪不小,白亭山、张恒等清流尚可沟通,但郭子怀之流”
他顿了顿“分权如割肉,他们必会殊死反抗。”
“而且,这还仅仅局限于民会只是一个负责监察的地方组织。”
“接下来,就看里长你打算给民会放权到什么时候了。”
魏昶君枯瘦的指尖轻叩案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他望向窗外刺目的阳光。
“前次会议只说要设民会,却未言明权责边界。”
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州府层级的议事机构。”
青石子眉头微蹙。
“您的意思是”
“民会要位列红袍顶点。”
魏昶君声音平静,却让青石子瞳孔骤缩。
“顶点?”
青石子不自觉向前半步。
“如今红袍顶层唯有民部、启蒙部、监察部三足鼎立,若民会跻身其间”
他喉结滚动。
“其中要触碰到的东西不少啊”
魏昶君起身走到墙悬挂的巨幅红袍疆域图前,竹杖点在张家口的位置。
“弹丸之地试出的利刃,自然要悬于庙堂之上。”
他转身时旧棉袍带起微风。
“你以为我为何选张家口作试点?”
青石子猛然醒悟。
“您早有计划”
“郭子怀倒台,只是开始。”
魏昶君的竹杖划过地图,从张家口直指京师。
“下一步,民会要进驻启蒙部堂,与三部同席议政。”
书房内突然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青石子看着案头那叠民会章程,突然发现每页页眉都标着甲等密字样,这是只有顶层机构文书才用的标识。
“里长。”
青石子声音凝重。
“这条政令一下,朝廷怕是要震动了。”
他不是害怕,也从未害怕,但有些构架现在已经是根深蒂固,突兀出现的组织,权力怕是要从其他部门手中生抢了。
“要的就是震动。”
魏昶君平静的看着窗外,像是看到了启蒙部,民部和监察部的官吏们。
“二十年了,该给百姓一个坐在堂上说话的位置。”
“不仅如此,以后朝堂上,永远不会少了他们的声音。”
“别忘了,我们一开始建立的红袍天下,就说过,这会是百姓的天下。”
午时钟声传来,惊起院中槐树上的雀鸟。
青石子望着日光里魏昶君清瘦的背影。
谁都意想不到,里长居然从张家口这个弹丸之地,拔擢出了一株参天巨树。
这一刻,魏昶君与青石子相对而坐,紫檀木大案上摊开的民会章程草案墨迹未干。
“民会必须位列最高。”
魏昶君枯瘦的手指划过章程总纲。
“若只在州县层级,终会被地方势力蚕食。”
“地方的腐朽你也看到了,那些官吏堕落之前,哪一个不是满心壮志,朝气蓬勃的青年,若民会只是地方监察,州府县衙照样有机会拿捏百姓的话语权,有机会腐蚀渗透这个新兴的组织,我们绝不能让百姓的声音就此断绝。”
青石子凝视着草案上与启蒙部同阶的朱批,思索片刻。
“只是里长,两部并立恐生掣肘。”
“要的就是掣肘。”
魏昶君端起粗陶茶碗。
“启蒙部掌治国方略,民会执民意天平,想要推行新政,就得先让百姓得利。”
青石子目光扫过章程附则,突然顿在民会决议可否决启蒙部政令条款上。
他指尖平静。
“这等于在朝堂上放了杆百姓的秤。”
书房陷入沉寂,只闻钟表滴答。
青石子忽然抬头。
“里长您是在为百年后布局?”
青石子跟着魏昶君这么多年,早已经不只是绞杀腐朽势力的一把刀,关于红袍的构架,也有深刻见解。
彼时他第一次模糊的察觉到了里长的意图,那就是里长开始为自己死后的红袍维持干净做打算了!
魏昶君不置可否,将章程翻到监督条款。
“民会成员由百姓直选,启蒙部官吏由科举晋身。两相制衡,可保红袍血脉不腐。”
“而且他们不管怎么争,前提都得给百姓好处。”
午时钟声传来,青石子躬身告退。
他深深看了一眼里长。
此法虽好,却需强腕推行。
天底下,除了里长,怕是再也没人有这个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