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石油勘测处的后院里,魏昶君正蹲在地上看工人们调试新钻机。
青石子风尘仆仆地走来,靴子上沾着戈壁滩的沙土。
“里长。”
青石子低声说。
“三十里外有伏击,千余人,全歼了。”
魏昶君头也没抬,用扳手拧紧一颗螺丝。
“什么人?”
“燧发枪是前明制式,口音杂得很。”
青石子抹了把汗。
“江南话骂还我田产的,草原话喊重建王庭的都有,看打扮,像是流放来的那几家。”
魏昶君站起身,在裤腿上擦掉手上的油污。
“意料之中。”
“后面路程还长。”
青石子皱眉。
“葱岭、罗刹、北欧怕是少不了这种事。”
“让他们来。”
魏昶君走向新钻机。
“正好给天工院试试新武器。”
钻机突然轰鸣起来,柴油味弥漫在空气中。
工人们欢呼着涌向出油口,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魏昶君看着黑亮的原油汩汩流出,像是没把刚才的刺杀当回事。
青石子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行了个礼。
“我去安排今晚的守夜。”
次日,清晨五点的甘州,天还没亮透。
魏昶君轻轻拉开车门,想趁着晨雾悄悄离开。
他刚抬脚要上车,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回头,他愣住了。
石油勘测处大院门口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打头的是勘测队的马建设,那孩子还穿着昨天那件磨破袖口的工装,眼睛红红的,却咧着嘴在笑。
他旁边站着李小芳,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水平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正用袖子使劲擦着。
人群里还有食堂掌勺的老王,他围裙都没解,手里还攥着锅铲。
医务室的张大夫白大褂口袋里露着听诊器。
连养路队那个爱说笑话的陈大个也来了,工装上沾着沥青斑点。
最前面站着罗慎言。
这位红袍大学第一届毕业生,如今甘州学堂的校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没说话,只是挺直腰板,朝魏昶君敬了个标准的红袍军礼。
晨风吹过,不知谁先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像是打开了闸门,呜咽声在人群里低低蔓延开来。
但没人放声哭,大家都拼命忍着,咬嘴唇的,低头搓手的,把脸埋进身边人肩膀的。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见到里长是什么时候,他们只知道,如果没有里长,就不会有现在的他们,或许他们如今正在被那些缙绅老爷踩着?还是在鞑子和大明,流寇的厮杀之中化作路边的一抔黄土?
魏昶君的目光慢慢扫过每一张脸。
他认出那个总爱在工地唱歌的瓦匠,认出矿上那个发明新爆破法的技术员,认出总抱着账本追着他们队长批预算的会计姑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却又都在努力对他笑。
马建设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里长这是我娘腌的酱菜,您路上吃”
布包还带着体温,酱菜坛子用红绳扎得结实实。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都想往前挤。
罗慎言抬手示意,声音沙哑地说。
“让里长安心赶路。”
魏昶君站在车门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手。
他看见老王锅铲上还沾着葱花,看见张大夫听诊器胶管打了个结,看见陈大个指甲缝里没洗干净的沥青。
这些细节,比任何送行仪式都让他心中熨烫。
“回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
“天冷,别冻着。”
没人动弹。
队伍末尾几个年轻工人突然喊起来。
“里长保重!我们一定把油田建好!”
喊声在晨雾里传得很远,惊起了树上的麻雀。
魏昶君转身时,听见那些身影压抑的哭声终于没忍住,汇成了潮水般的呜咽。
寒风中,魏昶君站在防弹车前。
这位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红袍之主,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眼角已刻上细密的纹路。
他本要上车离开,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
戈壁滩的朝阳正从地平线升起,金光洒在石油井架上,给冰冷的钢铁镀上暖色。
远处新修的铁路像黑色血管延伸向天际,更远处还能看见防风林冒出的新绿。
魏昶君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泪痕未干的脸。
马建设攥着酱菜坛子的手在发抖,李小芳怀里的水平仪反射着晨光,罗慎言敬礼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突然朗声开口,声音在戈壁滩上传得很远。
“龙起东方,吞尽八荒,卷彻九霄。”
人群安静下来,连抽泣声都停了。
养路队的老陈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看烽烟淬甲,江河化酒,星辰列阵,日月为旄。”
魏昶君的手指向远方的井架。
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漠,如今已矗立着林立的钻塔。
“舰破沧溟,蹄崩欧陆,万国衣冠拜紫朝。”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几个年轻技术员胸前的国际技术交流勋章。
这些孩子去年刚代表红袍去罗刹指导过石油开采。
“乾坤定,问苍茫大地,谁主烽骚?”
风卷起沙尘,吹动他青布袍的下摆。
人群中有人开始低声重复这句词。
“当年枭杰徒劳,惜凯撒、拿破仑枉傲。”
魏昶君嘴角泛起一丝讥诮。
他想起欧罗巴使者送来的那些镀金国书,字里行间还带着施舍的意味。
“笑罗马鹰帜,空埋断戟,牛津剑履,唯泣残蒿。”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
李小芳下意识抱紧了水平仪。
“天命维新,鸿图无界,四海同春卷巨潮。”
最后一句出口时,东方的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
万丈金光洒在每个人脸上,连泪水都映成了金色。
“抬望眼,有金龙衔诏,永世昭昭。”
魏昶君念完最后一句,静立片刻。
突然抬手向人群挥了挥,转身钻进防弹车。
车门关上的声音惊醒了呆立的人们。
车队启动时,马建设突然追着车跑起来,酱菜坛子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
更多人跟着跑起来,在扬起的沙尘中形成一道奔流的人潮。
防弹车后视镜里,魏昶君看见罗慎言捡起酱菜坛子,郑重地抱在怀里。
戈壁的风卷着词句的余音,飘向更远的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