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托盘离开自己的双手之后,中行说却意外的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脱罪感。似乎刚才对自己的厌恶,更早以前对是否行刺的踌躇,以及时间更久的对匈奴人的怨恨,都随着托盘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长达一生。
中行说才明白,这就是求生欲。“遵命。”中行说用沙哑到几乎是割裂声带的声音说出这一句后,重新又趴到了地上——在匈奴人看来,这是对公主的绝对服从——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真是全身脱力再也站不稳了。
同时感到如释重负的还有呆若木鸡的孙昂。他一边庆幸于刘善的神来之笔,一边不禁开始对中行说本人以及他的全族挨个诅咒了一遍。观察力敏锐的挛鞮拔都一边诧异于孙昂在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一边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伏在地上的中行说。虽然他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情,但是却准确的判断出孙昂与中行说不是一伙的。
厚重的黄金托盘让刘善顿感压力,甚至可以说她有生之年就压根没有拿过这么重的物件。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只能紧咬牙关,款款走向放置着单于王座的台阶之上。
刘善的心里是庆幸的,但是又没有方才那般自信,他不确定他未来的丈夫挛鞮稽粥是否从方才的变故中察觉到一丝端倪。自小生长在父权社会的刘善在血脉中已牢固的种下遵从夫君的种子,这对她来说的确也是是天然的短板。虽然她有志于通过一己之力改变未来夫君对汉帝国的态度,但是这种天然的遵从与畏惧心理,却让她在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挛鞮稽粥饶有兴味的摩挲着下颌的胡须,似笑非笑的看着台阶下这位即将成为他的阏氏的女孩子,表面看起来喜笑颜开,心里却也有着一番别样滋味。今天的他,实际上也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变化。
由于顺位继承人挛鞮窠窫的意外离世,挛鞮稽粥成为了理论上唯一具备继承权的人选。但是这个理由并不足以让数量庞大的匈奴部族都能够心悦诚服。首先在挛鞮氏部族内部就曾经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整个挛鞮氏族分裂成两个派别,拥护挛鞮稽粥的族人,事实上并不占据优势。
这其中主要原因是因为挛鞮稽粥并没有显赫的战功作为政治基础,也缺乏庞大的军队作为实力保障,这就让不少手握重兵的族人觉得自己有机可乘。最终没能让内战成为现实的头号功臣还是坐在稽粥下首右侧的大萨满——綦毋(qi wu)伊句维。
大萨满在匈奴政治体系中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地位。匈奴帝国并没有采取政教合一的行政管理体系,所以严格意义上,大萨满并不具备任何特权级别,也就没有任何政治地位。
但是由于匈奴立国时间不长,很多重大决策在以部落联盟体为基础的政治体系中,是非常难以贯彻落实到底的——毕竟每一项政策都代表着有得利的群体,必然也就会有失利的群体。
再加之千百年来草原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使得先进文化的学习和传播先天性的具有高成本的特征,所以很多自然现象在草原人的心中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最终只能诉诸鬼神,被冠以神明的意志,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还有一个方面是蒙昧的草原人总会因为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一个能够阻挡冬日寒潮的山脚,甚至一只走失的牛羊或者摔断腿的战马而大打出手甚至引发部族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最终往往会带来两败俱伤的局面,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在无谓的冲突中牺牲,这是任何部族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在这些重重因素的叠加之下,采用萨满祭祀仪式对重大事项进行论证和决策的方式,最终得到了草原人广泛的认可。
而采取这种方式的底层逻辑实际上也并不复杂:第一,迷信能够带来最原始的敬畏,也能够以一种超然的角度解释很多现象,这对统治阶层来说,是统一思想的捷径;第二,成本低廉,不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作为支撑,这使得萨满祭祀仪式得以在民间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不仅仅局限于重大决策的产生,还包括了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与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各个方面。
能够通灵的萨满,在匈奴社会中有着超然的社会地位。而还有一点隐藏在事实真相背后的秘密:那就是萨满们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结论更有权威性,不得不去努力学习更多的自然知识。包括但不限于天文地理、医学、历史、政治、经济等等,这些知识对于任何民族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
虽然这其中难免囊括了不少难辨真伪的知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一名经验丰富、博学多才的萨满,对于一个部族乃至于整个匈奴帝国来说,往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綦毋伊句维就是这样一名有着崇高地位的老人。事实上在平均寿命并不长的匈奴社会里,象他这个年岁的老人本身就已经堪称奇迹了,况且他还有着不错的健康状态,以及数十年沉淀在脑海中的知识。而在綦毋伊句维漫长的一生当中,他最高的成就恐怕当属远见卓识的政治眼光。
綦毋伊句维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承担包括挛鞮氏族在内的众多大小部落的萨满祭祀仪式,这么多年下来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看到了多少阴谋和杀戮,又化解了多少仇恨与积怨。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累加,綦毋伊句维的社会经验以及政治见解逐渐成为了匈奴帝国统治阶级的重要参考依据,而活到今天堪称与神明比肩的这位老人,更有着为数众多的信徒与拥趸,其中不乏对他言听计从的部落酋长。
所以当綦毋伊句维力排众议,用一个极其盛大的祭祀仪式明确了挛鞮稽粥的统治地位,而为了进一步巩固挛鞮稽粥的执政基础,更是在仪式上以先祖之名,赐予挛鞮稽粥老上单于的称号。
这一行为彻底终结了匈奴帝国内部的纷争苗头,将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内战消弭于无形。綦毋伊句维和挛鞮稽粥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一场仪式,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但是只要能够让心怀不轨的人失去发动战争的舆论基础,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足够了。
挛鞮稽粥今天心境的变化也和这位老人息息相关。作为政治上的共同体,綦毋伊句维将所有的资本都压在挛鞮稽粥身上,这种做法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忠诚宣言。作为回报挛鞮稽粥始终把綦毋伊句维当做老师和最信赖的长辈进行对待的。
摆在挛鞮稽粥面前最为当务之急的事情,很显然还轮不到与汉朝来的公主举行盛大的婚礼这种像征意义大过实际价值的事情。所以一直以来,挛鞮稽粥对和亲队伍的动向都兴趣缺缺。毕竟他并不缺少女人,而他自己也并非一个沉迷酒色的男人。与之相对的是綦毋伊句维却始终保持着对和亲队伍的高度关注。这让困扰在繁杂政务当中的挛鞮稽粥十分不满。
今天一大早,綦毋伊句维就将和亲队伍即将抵达龙城的消息报告给挛鞮稽粥,多日以来压抑的不满情绪终于被挛鞮稽粥爆发出来。他多少有些情绪失控的提出自己的疑问“为何大萨满对一个汉朝公主这般上心?若是您老喜欢,待完婚后赏赐给你便是。”听到年轻的单于带着情绪宣泄的提问,綦毋伊句维不得不耐着性子,给挛鞮稽粥又上了一课。
綦毋伊句维盘腿坐在挛鞮稽粥的对面,不紧不慢的问到:“请问单于是如何看待南边的邻居?”挛鞮稽粥似乎是终于逮到了机会一般,象一个急于表现的学生一般,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一个富有的懦夫。”綦毋伊句维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接着问到:“那么单于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怎样对待这个邻居呢?”
挛鞮稽粥在这个问题上就显得谨慎很多,他略略思考了一下,试探性的回答道:“我希望能够用它的财富使我们更加强大。”这个答案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既符合匈奴帝国的一贯国策,也没有带着明显的感情倾向。
綦毋伊句维不置可否,接着问道:“单于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算是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挛鞮稽粥当即正色答道:“大萨满,现在最让我烦恼的事,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现在草原各部族的人心,不再象冒顿单于在位时那样统一,甚至有很多人还在想着怎样从我手中夺取单于之位。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拉拢更多的部族,赐予他们更多的土地和牲畜,让他们的勇士为我而战,然后征服这些不服从我的部族;要么就是维持着现在的局面,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分化这些部族,然后意义说服他们。”说到这里,他一把抓起身边的酒杯,猛地灌下一口产自西域的红葡萄酒,由于猛烈的举杯动作,紫红色的酒汁顺着他的脸颊象两串红玛瑙似的溅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接着他又说道:“但是如果草原人自己开战,那便会是不死不休的殊死搏杀,即便最后的胜利属于我,我失去的也要比我得到的多得多。但是如果不开战,我又担心他们会率先拔出弯刀,即便分化了一小部分,却让他们的大部分更加团结起来,同样也是我的损失更大。所以大祭司,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一个汉帝国来的公主玩和亲的游戏。”
綦毋伊句维一边听着挛鞮稽粥的肺腑之言,一边缓缓走到墙上挂着的一面巨大的地图面前。然后他一边听着挛鞮稽粥的话语微微颔首,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等挛鞮稽粥不再说话之后,綦毋伊句维才缓缓的继续向挛鞮稽粥说到:“数十年来,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草原各部族能够团结一致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久,当各部族的生产力水平有了很好的发展势头之后,这些头人和酋长们,总是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抢占其他部族的资源。其实这并不是好的发展方式。就象老上单于你现在所面对的境遇也是一样的。这些打算背叛你的部族,以及挛鞮部族内部的其他派系,之所以会产生想要对你取而代之的想法,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就是你并没有绝对的实力优势。”
挛鞮稽粥有些无奈、有些不甘又有些颓唐的说到:“这是事实。”
綦毋伊句维仿佛不忍心继续伤害这位新任单于一般,踌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到:“所以得想办法去改变这个事实。”
挛鞮稽粥扬起下颌,一半征询一半赌气的问到:“所以大萨满你想到的办法就是让我高高兴兴的抱着个女人去睡觉?”
綦毋伊句维也不禁笑了一下,甚至还点了点头,说到:“汉帝国的公主并不会给你带来豺狼虎豹一般的精锐之师,但是或许她能给你带来一些微妙的变量。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
挛鞮稽粥似乎在大萨满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玄机,但是又似乎抓不住其中关键。沉吟了半响之后,还是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向綦毋伊句维问到:“我想不出来汉帝国的和亲公主,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綦毋伊句维并没有接挛鞮稽粥的话,反而接着向他提问:“单于还记得草原部族在什么时候最团结吗?”
挛鞮稽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回答道:“许多年前的那场大暴雪,几乎没有哪个部族能够独立支撑,最后是大部分部族团结起来,互相补充,公平交换物资,才撑过那个冬天,也才有了最初的龙城。然后是冒顿单于率领大家远征西域,驱逐月氏,远征北疆、征服丁零等国的时候。从那以后,草原的独狼汇聚成了狼群,几乎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抵挡,几乎所有的部族都在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冒顿单于的威望也达到了顶峰,成为了草原的狼王。”
“但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呀,再往北去,捉雕手说那边是大片的冻土,常年冰封,既不能放牧,也不能开垦种植。往西去,巨大的山脉挡住了去路,谁也不知道山背后是什么。往东去,翻过重重大山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草原民族既不需要山也不需要海。只有往南去,那里是汉帝国的长城,虽然长城后面也有广大的平原,可是那里只要是平地,就被汉人开发成了耕地,我们的战马只要跑起来,就会摔断腿。再说了,冒顿单于曾经和你讨论过,与强大的汉帝国开战胜负难料,草原部族并没有足够的实力突破长城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