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挛鞮稽粥完成供奉步骤之后,由于“火神”做出了积极的回应,接下来便由萨满祭司接着进行仪式。只见为首的大萨满,从硕大的面具后面掏出了一把粉末攥在手心,依次将这些吹向五只牲畜,这五只牲畜应该是通过呼吸,吸入了这些粉尘之后,明显的产生了巨大的生理变化,变得不再畏惧火焰,白犬也不再摇晃尾巴,五只牲畜按照体型大小顺序,依次坐到了地上。接着在萨满队伍中走出了五名身材魁悟的男性,他们手持利刃,接着又走出了五名女性,她们手上却抱着巨大的陶罐。
这十名男女萨满分成五组,每组各一男一女,走到五只牲畜面前,男性萨满在无人辅助的情况下,先后将五只牲畜一一宰杀,令人称奇的是,这五只牲畜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丝抗拒和挣扎,直到女性萨满手中的陶罐盛满了鲜血之后,才抽搐着倒地而亡。接着萨满们熟练地将牲畜们尚在微微搏动的心脏取出,用刀尖破开一个小孔之后,将五种牲畜的心头血滴入一只金碗中,由为首的大萨满又一次从面具后面掏出一把神秘的粉末,撒入碗中,并将这碗热血送到挛鞮稽粥面前,看着他一饮而尽。
而后整个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声,起初呼声此起彼伏,嘈杂异常,但是没过多久,便汇聚成了统一的呼声,他们口中共同高喊着稽粥的名字,形成了颇有节奏感的韵律。
在这种呼喝韵律的伴奏下,大萨满开始带领着祭祀队伍,一边击鼓、一边围绕着火柱跳跃,同时口中开始吟唱起一种音调听起来比较深沉的,类似于某种远古时期人们创作的叙事诗一样的调子。随着仪式的进行,萨满吟唱一句,周围的匈奴人便会整齐的接一句较短的句子,使整个吟唱过程中,有些类似于一唱一和的形式。祭祀队伍中还有人使用树枝捆绑起来的,类似于扫把一样的法器,蘸起陶罐中的牲血,洒向四周的人群之中。每当鲜血洒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人群就会显得更加激昂。但孙昂并没有看到预想当中的骚乱景象,虽然看得出来人人都希望鲜血洒向自己,但是并没有人会为此改变自己原有的位置和姿势。
当祭祀队伍绕场一周后,鲜血也已经泼洒完毕,大萨满带领着队伍,回到原地,口中吟唱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场外匈奴人回答的节奏也越来越快,直至到了最后,已经无法听清楚大萨满口中发出的任何音节代表的含义。并且大萨满手中的鼓声也越发紧密,直至最后,鼓声连着鼓声,吟唱声连着吟唱声,大萨满忽然全身抽搐,不住大幅度的摇晃身体,让人看起来似乎十分痛苦一般。此时,他身后的两名男性萨满从火柱下部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在他的面前地面上。
两名萨满刚刚放下木炭,大萨满手中鼓声突然停止,吟唱声也戛然而止,整个广场上有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见大萨满赤裸着双脚踩在那块通红的木炭之上,浑身开始剧烈抽搐,但是双脚却稳稳地踩在烧红的木炭之上,没有挪动半分位置。这一段看得孙昂心尖突突乱颤,他虽然相信大萨满一定采取了某种隐秘的防护措施,但是由于不明就里,所以仍旧让他感觉到十分神奇。
片刻之后,似乎大萨满恢复了神志,双脚终于离开木炭,稳稳走到挛鞮稽粥的对面,与挛鞮稽粥用匈奴语一问一答说几句,然后便突然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几息之后,大萨满仿佛回神一般,缓缓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回到祭司队伍的最前列。
而与此同时,挛鞮稽粥身后的族人中,有人用匈奴语大声的向四周跪在地上的匈奴人宣布着什么消息,随着听到的人越来越多,内圈的人由向外圈的人高声传递着同样的消息,广场上的人们逐渐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开始越发嘈杂直至人声鼎沸,喧嚣异常。在孙昂看来,而这次的人声鼎沸与之前不同的是,是真的如同长安的闹市一般,喧嚣恣意。
而随着挛鞮族人与萨满团队走到对面的宫殿门前,远处宫殿的高台之上,想起了一阵低沉悠长的号角之声,然后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散乱,松动,人们纷纷起身,活动筋骨,然后开始四处找人进行交谈,并逐渐形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圈子。人们围绕着圈子席地而坐,高谈阔论,一派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展现在孙昂等人的面前。
没过多久,广场中开始弥漫起了动物脂肪在高温下分解发出的迷人香气,原来宫殿中早有抬着大量食物的仆人鱼贯而出,按照人数多寡,将丰盛的食物分发到人群之中。
而此时的和亲队伍,在方才那名引导官的带领下,也已经穿过广场,走到了宫殿面前。队伍在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待着进入宫殿的指示。
孙昂由于视线再次受限,使他无法完整的看到宫殿的外观,这多少让他有些兴味索然。于是当他看到面前的引导官也正无所事事的四处张望之时,他斟酌了一下,便向引导官问起了最后在广场上人们奔走相告的是什么信息?
孙昂之所以斟酌一下才发问,是因为他看到附近的匈奴人听到信息之后,都表现出了比较高兴的神色,所以他认为这应该是一个好消息,加之他判断这名引导官此时心情也处于愉悦和放松的状态,所以才没有按照规矩,擅自发问。
而孙昂的这一行为,显然引起了站在身旁的中行说的不适,他猛地看向孙昂,对孙昂主动向匈奴人发问的行为,用眼神表达出了不解和拒绝的意思。但是孙昂并未理会,反而与引导官进行了一阵短暂的交流。
果然如孙昂预料之中的一样,此时这名引导官思想处于比较放松的状态,并且也有很强的交流欲望,似乎必须把刚才的信息说给其他人知晓方能化解心中不吐不快的憋闷感受。
于是没等孙昂套话,他便眉飞色舞,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的将祭祀的结果告诉了孙昂。根据他的口述,老上单于,也就是挛鞮稽粥向祖神请示,此次和亲会带来什么结果之后,附身于大萨满的祖神给与了积极的回应,并且还送上了最为崇高的祝福。祖神认为此次和亲的汉室公主,能够给挛鞮氏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并能诞生出新的单于。
听到这里,孙昂才算是咂摸出了点味道,原来这是直接把太子都给认了呀。难怪都这么高兴呢!一旁坐在抬车里的刘善和站在孙昂身边的中行说也都将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两人心里各自有了不同的反应。
作为刘善而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远离故土家人,肩负着弥合两个帝国边境冲突的历史使命,换成任何人,心情一定不会是风轻云淡的。但是她接受过当时世界上最好的精英教育,自然也有着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自信和天潢贵胄的好胜心。再加之她十多岁少女本身对域外世界的好奇心,种种思绪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信息素,反映在心态上则直接表现为即紧张又兴奋,还带着一丝丝畏惧以及一丝丝期待的复杂情绪。
盛大祭祀的预言,对于刘善来说,不啻于一副有着特殊疗效的良药,给她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带来了极其正面的鼓励和安慰。所以她对于这个信息的意外获取,于心底是感激孙昂的。而且通过这个好消息,更加确定了她必须化解中行说即将开始火中取栗的计划,她变得更加坚定,积极。
匈奴引导官的言语,给中说带来的却是绝对的负面信息。这名始终坚持着独自行刺匈奴单于计划的太监,一路上隐忍决绝,始终思想坚定,对自己的计划从未迟疑。他心目中的匈奴人,不仅仅是杀父仇人,还是对大汉帝国构成极大威胁的敌人,国仇家恨,于公于私,他都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刺杀机会。在他产生这个念头开始,直至此时此刻,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可能的后果。
但是他有着足够的信心,认为自己会成为这个天命之子,自己的行为将极大的扭转汉匈之间的战略局面,甚至有可能让本就统治松散的游牧民资重新陷入混乱。成为英雄并被加载史册,是支持他刺杀匈奴单于这种冒险行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疯狂行为的内生动力。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之后,刘善、孙昂以及所有同行之人,必然无法幸免,都将与他玉石俱焚。但是偏执的中行说却故意选择了视而不见,他仍然坚定不移的想要刺杀匈奴单于,并且丝毫没有与任何人商议的打算。单从这一点上来说,中行说的内心是真够扭曲的。
刘善是从半大孩子就开始在长乐宫中进行学习的,而中行说作为老师之一,也在刘善入宫的初期,就开始与之接触。多年的相处,中行说对刘善的天资与勤奋,是非常认可并且自愧不如的。这一方面难免会让他心生敬畏,另一方面,也难免会有一种教导有方的成就感。如果说他认为刺杀单于也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刘善进行保护的话,当他听到预言之后,这种心理暗示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合理。所以此时的中行说,突然变得茫然、焦虑。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在孙昂看来,还有些紧凑了——因为他刚刚跟面前的匈奴引导官交换了名字——这在两个国家的习俗中,都代表着一种初步的彼此认可。但是显然今晚并没有任何人认为这件事有任何意义,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
名为挛鞮拔都的匈奴引导官,从辈分上看应该与单于挛鞮稽粥属于同辈,但是实际上他虽然拥有挛鞮的姓氏,却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被挛鞮稽粥的叔叔任命为阏氏。但是不幸的是,很快失宠的母亲并没有给他带来皇族的任何好处,反而被他的叔叔作为奖品赏赐给了匈奴左贤王。堪称极其混乱的姻亲关系让成年之前的挛鞮拔都倍感困惑,也遭受了不少歧视。好在他生性缺乏匈奴人血脉中的争斗本性,反倒是对各种汉人的知识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左贤王管理的疆域与汉帝国的北疆接壤,接触汉人的机会并不少。看在他姓氏的份上加之他对骑射与杀戮堪称外行,左贤王破例对这个从少年时代就失去上位资格的便宜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看来,只要自己一死,挛鞮拔都铁定是要被自己那几个亲生儿子分食掉的——草原不养闲人。
打小就缺少玩伴的挛鞮拔都,只能将少年的无穷精力投入到文化知识的学习当中。命运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匪夷所思。当成年后的挛鞮拔都偶然在一次与汉帝国边境互市的过程中,用自己擅长的汉语为左贤王的部落带来了远胜以往的丰厚回报之后,这个年轻人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谁也不会抗拒一个能让自己变得更富有的人,匈奴人也不例外。
左贤王也是从那以后才知道了汉人的狡诈多变。一匹马能换到的粮食,他以前都是用七匹马才换到的!右贤王一边感谢祖神赐予了他这个聚宝盆儿子,一边对汉人的仇视变得无以复加。所以说,人性这东西,真是经不起任何一点考验呀。
挛鞮拔都不仅因为自己精通汉文化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地位,还借此迅速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毕竟大部分汉人的知识储备还不如他。不善于打仗,但是善于赚钱的挛鞮拔都仍然是一个异类,但是却有了更加崇高的地位。这也是他今天得以成为引导官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