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孙昂眼中的龙城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街道。主要通过路径之上,留出了大约三丈不到的距离,就算是街道了。在地面上比较低洼、有积水或者比较泥泞的地方,铺上了石板或者石块,算是勉强具备了道路的雏形。
但是不知是因为之前下过雨不久还是因为这里地表水含量丰富,孙昂胯下战马每一步似乎都能践踏出黑褐色的泥水。不过整条街道还算是笔直,所以孙昂可以看到远处逐渐出现了一段土黄色的墙体拦在他们面前,而墙体下部有一个方形的门洞,仿佛深渊巨兽一般,正张大嘴巴,等他们自己送进嘴中。
孙昂以为那个门洞之后便是单于的宫殿所在。于是为了减轻不远处城墙和门洞带给他的压迫感,他将视线拉回来,看向道路两侧挤挤挨挨并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草原牧民。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有着很明显的外貌特征,面部颧骨局域的皮肤上,都有着较其他部位颜色更深的两块红褐色晒斑,而通过观察,孙昂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年纪越大,这两块晒斑就越不明显,反而在孩子身上,显得最为突出。
这些牧民普遍身材不高,无论男女,绝大多数颧骨突出,鼻梁低伏,鼻孔粗大,双眼之间间距也比较宽,额头宽大,略呈方形,与消瘦的脸颊配合,面部形成了明显的倒三角形。男性服饰披发左衽,其中有不少在皮袍内不着寸缕,裸露的肩膀和前胸消瘦紧实,皮肤颜色黄中透黑,带伤疤的不在少数。
女性服饰则显得极其保守,脖子以下被麻布长衫包裹的严严实实,长衫的颜色几乎都是白色,长衫外也是皮袍左衽,但是皮袍的材质明显比男性的要低劣许多,明显的拼接痕迹表明,这些皮袍应该是用整张牛羊外皮制作其他衣物后,剩馀的边角馀料拼接而成。
单就站在道路两边的牧民来说,老幼妇孺的健康状况堪忧,多数面色都有明显的营养不良痕迹,嘴唇发乌,眼神呆滞,相比之下,男性尤其是青壮年男性的健康状况则要好上很多。而低声交谈的也主要是男性,女性和儿童则显得拘谨甚至畏惧。
与之相对的是大约每三丈左右距离就会有一名匈奴武士维持秩序,谨防有人冲上道路,引发不必要的骚动。这些匈奴武士多数身材魁悟匀称,眼神犀利动作敏捷,甚至连三角帽下披散的头发,也更加乌黑油亮。单纯从面部特征上看,相应的样貌特征在牧民和武士中具有很大程度的普遍性。但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武士的营养程度要远远高出牧民群体,面色也更加红润丰满。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周围的牧民无论男女老幼,鲜有言语上的交流,显示出这些武士在匈奴社会中,具有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
由于龙城是依地形而建,所以和亲队伍一路上都是在上坡。随着孙昂一行人逐渐接近那段城墙的过程中,哗哗作响的流水声逐渐增强,但是却看不到水流经过,孙昂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水道应该在前方城墙脚下。
果不其然,在孙昂的战马向前踏出不经意的一步之后,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霎时映入孙昂的眼帘。河面宽逾三丈,靠近城墙一侧的河堤用石头垒起,在部分地段还用铁条进行了加固。而远离城墙的另一侧,则显现出河岸的原始样貌,黄褐色的泥土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共同构成了河岸的承重结构。
估计是为了确保河岸的结构稳定,在河岸向外的一段徒峭坡地,并没有帐篷搭建和人畜生活的痕迹。甚至孙昂还在距离自己大约一箭之地以及更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些粗壮的树木,只不过树冠部分都被砍伐掉了,仅剩下和帐篷高度相似的树干部分,孙昂暗自揣度,匈奴人应该是为了不遮挡城墙上的弓手视线才这么做的。
一座看起来十分牢固的铁龙骨木桥成为了和亲队伍的渡河工具。起先孙昂还十分疑惑,因为这座桥看起来十分厚重,甚至左右两侧还有铁索护栏,如果这么重的桥需要在战争前收起来的话,孙昂无法想象该怎么操作。但是当他走到桥中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其中奥妙。
原来这座桥并非一体,而是从中间一分为二,靠近城墙一侧,有两条粗大的铁条一直延伸到门洞里,当需要将桥体收回的时候,由人或者牛马从门洞里拖拽桥两侧的铁索,而两根铁条则起到了轨道的作用,一方面减少了摩擦造成的阻力,另一方面规范了桥体运动的方向。孙昂认为,要想拖拽这么扎实的桥体,应该多半是靠牲畜才行吧。
穿过门洞之后,孙昂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测又一次出现了偏差。原来龙城不仅有街道,甚至还有大量的居民建筑。
首先映入孙昂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匈奴王宫,而是龙城的内城。一条宽阔的街道从门洞口一直通向远处——之所以称之为街道,是因为马蹄踩到的确实是石板铺就的路面。街道两侧,再也看不到帐篷,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土木结构建筑,从道路两侧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这些建筑形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地基采用石块夯实,用黏土在基础最上层找平之后,再将木柱夯入基础之中,然后以木柱作为承重结构的内核构建,搭建木梁,椽子等,最后修建墙体等围护结构,建成的土木结构建筑。
还有一类是使用黏土墙作为承重结构,先砌筑墙体,再修建木柱、木梁等顶部承重结构。这类建筑中的木质承重构建主要承担顶部的结构稳定,四周围护结构的稳定性则完全是墙体自身承担。孙昂对建筑并不了解,也说不上哪种结构的建筑更好一些,反正从外观上看,都是黄色的方方正正的型状,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好看。
不过这些建筑的顶部倒是都很一致,都是用一种很薄的片状页岩层层堆栈起来的,这种页岩在这片局域应该很常见,在龙城最外围的石墙上,外城局域的帐篷附近,孙昂都看到了大量的这种石片。
内城局域地势显得平坦许多。街道两侧同样站满了挤挤挨挨的人群。但是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以及精神状态就要比外城的牧民好出很多。同样也有很多孩童,但是这些孩童就显得要更加活泼,不仅有嬉笑打闹之声不时传进孙昂耳朵,还有些成年男女在道路两旁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指指点点,嬉笑怒骂。这些内城的居民,大多神情放松,而路两侧的武士,态度也要温和许多,更多的只是维护交通秩序,并不会制止居民正常的言论。
随着视线穿过人群,孙昂果然见到了商业活动的迹象。道路两侧的临街建筑,有不少是用于商业用途的。有的在门前悬挂着宰杀好的牛羊,只是不知道是肉铺还是食肆;有的在门两侧的墙壁上悬挂起皮袍和布衣,这显然是服饰店;有的在门前放置着兵器架,刀枪弓斧表明这是一间兵器铺,其他还有铁器铺,酒肆、杂货铺等,不一而足。在孙昂看来,这里的商业规模虽然比不上长安,甚至还比不上他的家乡汉中,但是已经比他以前去过的北地、上郡等地,已经不逞多让甚至还要略胜一筹了。
随着车队的辚辚前行,孙昂看到了路旁的排水渠、取水井,甚至树木也在城中并不罕见。这一段让和亲车队众人都大感意外的路程,不得不说,算得上是这风雨兼程一路走来的小小奖赏了。
随着走到道路的尽头,一队身着铁甲的匈奴武士拦在了一段高大城墙的面前。孙昂知道,前面应该就是匈奴王宫了。
面前这段城墙看起来要比河岸旁的那段城墙要厚重许多,表面用灰色的黏土均匀地抹平,在抹平层上,有匈奴画师描绘的各种图腾以及用于叙事的画作,图案色彩斑烂,写实生动。孙昂抬头看上去,城墙上也紧密排列着匈奴武士,不过虽然都顶盔掼甲,但是秩序井然,看向他们的眼神,虽然肃穆,但是并无杀气。
毕竟此时的汉匈关系,虽然说不上和睦,但是到底不是对立交战的状态。孙昂还在心里补充了一点——新的单于登基不久,对大汉帝国的态度还不明确,所以匈奴军方此时还不至于剑拔弩张。
还未及孙昂细想,在这列匈奴武士身后,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位衣着华贵,不管是皮袍还是里面的布袍上都绣着复杂图案,脖子上挂着三四串项炼,甚至手指头都带满了戒指的年轻男子走到了孙昂一丈开外。
此人先是微微弯了下腰,右手轻抚胸前,用浑厚的嗓音操着流利的汉话,对孙昂说到:“尊贵的大汉公主已经到家了,送亲的各位大汉使者,可以下马了。”
孙昂在离开长安前,已经被交代过好几次了,这个流程他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当匈奴的迎门使者说完话,他便扳鞍下马,并主动将腰间的环首刀取下,双手平举胸前,递给对面的一位匈奴武士。这名匈奴武士也略微弯了弯腰,双手接过孙昂的环首刀。
孙昂身后,中行说也率领着和亲婢女、宫人走下马车,侍立在孙昂身后。而负责搬运和亲彩礼的汉军骑士共有二百馀人,也象孙昂一般,将武器留在马匹上,徒手将无数的大小木箱,抬在身侧,列队在和亲队伍的后面。当所有人员都准备停当之后,身着盛装的刘善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才缓缓走下马车。
今天她在最外面套着一件正红色的锦服,长裙及地,自有婢女在身后为她提起锦服下摆。头上凤冠霞帔,金玉头饰构成了复杂的造型。面部被一块红色的纱巾掩盖,仅露出一双凤眼,以及前额装饰的五彩螺钿。
孙昂明显感到,当刘善走下马车,出现在匈奴人面前的时候,匈奴武士队伍中隐隐出现了细微的骚动。这一点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几天只要刘善出现在和亲队伍的营地中,也是一样的。孙昂虽然也没见过刘善到底长什么样,但是他想象得到,这一定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
不得不说,匈奴人的准备是充分的,他们甚至都没让刘善走上几步。早已准备好的抬车就放在了刘善面前。
所谓抬车,在孙昂看来,就是一张大方桌把腿去掉,用四根抬杠把人抬着走的东西。当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车面上的金属围栏和帷幔,都是匈奴匠人精心制作的。
而负责匈奴抬车的八名匈奴武士,则显得异常亢奋,抬头挺胸、昂首阔步、面红耳赤、趾高气扬——仿佛车上坐着的,不是他们的阏氏,而是他们即将过门的媳妇一样。
不过该说不说,和中行说并排站在台车后面的孙昂发现,这八个人应该是经过严格筛选和训练的,不仅身高体型完全一致,甚至连步频步幅都是一样的。抬车在这八人肩上,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至此,和亲队伍经过汉、匈双方的合作,正式变成了迎亲队伍。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二百名匈奴武士,他们身后便是坐着刘善的抬车,跟在抬车后面的是孙昂和中行说,他俩身后则是一百多名侍女宫人,队伍最后则是负责搬运嫁妆的二百多名汉军骑士和他们手中的大小箱匣。而剩馀的二百馀名汉军骑士,则被城门处的其馀匈奴武士引导到宫墙下规划出的临时营地上休息,由于没有进入王宫,所以这些门外的汉军是可以携带武器的。
匈奴王宫像汉军的边关军营。这是孙昂对视觉接触最直观的反馈。跟随着抬车,穿过比内城更为宽大的门洞之后,迎亲队伍进入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之中。
此时天色已日影西斜,但是因为王宫地处龙城的至高点,加之广场空旷,四周并没有地势和建筑物的遮挡,所以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天色的细微变化。倒是广场中央,一个三丈见方,高也接近三丈的巨大木料堆,在刘善进入广场一刻起,就被点燃,待整个迎亲队伍全部进入王宫之后,这个堪称巨物的木料堆已经进入猛烈燃烧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