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云州血战的阴霾,在北营上空渐渐散去。
但新兵们的训练,也在常世安的督促下,愈发克苦。
见过真正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袍泽,他们才明白,战场上,只有自己手里的刀,才是最靠谱的。
这天上午,北营正在操练。
“杀!杀!杀!”
两千新兵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冲天的气势,倒也颇为象样。
突然。
营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队身穿明黄袍服,手持旌幡的队伍,出现在了地平在线。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神情倨傲的太监,身后跟着数十名大内侍卫,个个气息沉凝,显然都是高手。
“京城来人了!”
“是圣旨!传旨的队伍!”
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队缓缓驶近的黄袍仪仗,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常世安和赵良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连忙小跑着赶向李万年的宅邸。
片刻之后。
李万年身穿一袭校尉官服,龙行虎步地走出。
他的身后,跟着李二牛、赵铁柱等人。
他们同样换上了干净的军服,但身上那股子血腥煞气,却怎么也洗不掉。
“北营校尉李万年,恭迎圣使!”
李万年走到队伍前方,对着那为首的太监,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那传旨太监捏着兰花指,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李万年几眼,那张敷了厚粉的脸上,这才挤出一丝笑容。
“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宣旨。”
他的声音,尖细而刺耳。
“李校尉,接旨吧。”
“末将接旨!”
李万年单膝跪地。
身后,常世安、赵良生、李二牛等人,以及整个北营数千将士,黑压压跪倒一片。
传旨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北营校尉李万年,忠勇无双,智计过人。于清平关外,阵斩蛮将,大破敌寇;于云州城下,死守孤城,力挽狂澜!有擎天保驾之功,安社稷黎民之德!”
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每一个字,都清淅地传到所有士兵的耳中。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这是对他们北营的肯定!是对他们校尉大人的肯定!
“朕心甚慰,特此擢升李万年为……”
太监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然后,他猛地拔高了声调,尖声喊道:
“正四品,昭武将军!”
“赐爵,关内侯!”
“食邑三百户!赏黄金千两,御马两匹,锦缎百匹!”
“钦此!”
当“关内侯”三个字从太监口中吐出时。
整个北营,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象是被掐住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将军?
封侯?!
李二牛跪在地上,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一样,他使劲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校尉大人……成侯爷了?
我他娘的,是在给一个侯爷当亲卫?
常世安更是浑身一颤,跪在地上的身体,都有些不稳。
他比这些大头兵更清楚,“关内侯”这三个字,在大晏朝意味着什么。
这可是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等,准列侯!
大晏立朝百年,非皇亲国戚,非有泼天军功,不得封侯!
而李校尉,如今竟就这么一步登天,直接成了关内侯?!
这……这是何等的圣眷啊!
就连李万年自己,在听到这个封赏时,心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预想过皇帝会赏,但没想过,会赏得这么大!
毕竟之前的态度,给个校尉都要磨蹭那么久,而如今,却直接到关内侯,这可是封侯啊!
“昭武将军,还不接旨?”
太监看着下面一片呆滞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轻声提醒道。
“末将……臣,李万年,领旨谢恩!”
李万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谢恩声,这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将士们口中爆发出来,响彻云霄。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
那太监却又从袖中,取出了第二份圣旨。
“李将军,别急着起来,这儿还有一份呢。”
还有?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太监施施然展开第二份圣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陛下有旨,北营将士,忠勇可嘉,堪为国之栋梁。然兵力稀薄,不足以镇守北疆。”
“特许昭武将军李万年,扩编北营!”
“兵员,定为……三万!”
“轰!”
如果说,刚才的封侯,是一块巨石砸入湖中。
那么此刻,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座火山,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引爆!
三万!
从七千人,扩编到三万人!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已经不是一个“营”的编制了,这他娘的是一支真正的大军!
不过也是。
手握三万兵马的关内侯,那才象样啊!
“我操!”
李二牛再也忍不住,一句粗口爆了出来,随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三万人的大军啊!
太监继续宣读的圣旨。
“赵铁柱,作战勇猛,擢升为都尉。”
“李二牛,悍不畏死,擢升为都尉。”
“北营都尉常世安,调度有方……”
“北营赵良生,恪尽职守……”
一份长长的名单,从太监口中念出。
凡是在云州血战中活下来,并且立下功劳的军官,人人有赏!
“喔!!!”
当圣旨宣读完毕,压抑到极点的狂喜,终于彻底爆发!
整个北营,化作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士兵们扔掉兵器,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
“老子是都尉了!老子是都尉了!哈哈哈哈!”
李二牛一把抱住旁边的赵铁柱,力气大得差点把赵铁柱的骨头给勒断。
赵铁柱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也是满脸通红,眼框里闪铄着激动的泪花。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跟着李万年,不仅能活下来,还能有今天!
李万年看着眼前这欢腾的一幕,嘴角也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
与此同时。
数百里之外的云州城。
另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将一道旨意,送到了吴望舒家里。
当听到自己因献上叛将罪证有功,被朝廷任命为从九品的“云州仓曹参军”时,吴望舒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圣旨,这个历经坎坷的中年人,也不由得双手颤斗,泪流满面。
仓曹参军,官职虽小,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他终于……踏入了仕途!
等到宣旨的队伍离开家后,他朝着北营的方向,深深一揖。
……
是夜,北营大开庆功宴。
整个营地灯火通明,烤全羊的香气和浓烈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冲天而起。
士兵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
李二牛喝得满脸通红,搂着几个新兵吹牛逼。
“想之前,你牛爷爷我跟着侯爷,在云州城头,那是七进七出!杀得蛮子哭爹喊娘……”
整个北营,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第二天。
宿醉的头疼还未完全消散,李万年便召集了所有被提拔的军官,在帅帐议事。
“高兴完了,就该干正事了。”
李万年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一张张精神斗擞的脸。
“陛下给了我们三万人的编制,这是天大的恩赐,也是天大的考验。”
“人,从哪里来?兵器,从哪里来?粮草,又从哪里来?”
他一连三个问题,让刚刚还沉浸在升官喜悦中的众人,瞬间冷静下来。
“从今天起,北营开门,招兵!”
李万年手指在地图上一点,划出了一大片局域。
“我们的目标,就是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北方流民!”
“他们无家可归,无饭可吃。我们给他们一口饭,一身衣,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让他们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
“是!”众将齐声应诺,热血沸腾。
整个北营,如同一台被注入了全新动力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招兵的告示,雪片般飞向北方各处。
无数在战火中挣扎求生的流民,听闻北营招兵,管吃管住还发军饷,顿时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拖家带口,朝着北营的方向涌来。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北营热火朝天,准备大干一场的第三天。
天,变了。
铅灰色的阴云,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天空。
紧接着,第一片雪花,悠悠然从空中飘落。
起初,还只是星星点点。
但很快,便化作了席天卷地的鹅毛大雪。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脸上。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整个天地,便化作了一片苍茫的雪白。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也更大!
李万年站在府邸门口,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
他望着那灰蒙蒙,似乎要压到人头顶上的天空,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一个异常严酷的寒冬,似乎要来了。
一个月后。
北境的雪,渐渐放缓。
但整个天地,都被一片银装包裹。
不过却丝毫没有影响北营那股冲天的火热。
扩建后的操场上,上万新兵顶着飘落风雪,正在进行最基础的队列和刺杀训练。
“哈!”
“杀!”
呐喊声汇成一股,撕裂了呼啸的北风。
这些新兵大多是逃难来的流民,不久前还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而现在,他们吃着热乎的饱饭,穿着厚实的冬衣,手里握着冰冷的武器。
是北营,是李万年,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尊严。
他们看向帅台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最原始的狂热和崇拜。
李万年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站在帅帐门口,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中颇为满意。
三万人的编制,如今已经招募过半。
那些在云州缴获的,以及后来朝廷补充的,还有矿场日夜不停打造的兵器甲胄,也勉强能武装起来。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
“驾!”
“驾!驾!!”
一阵凄厉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风雪中传来。
很快,一名驿卒打扮的骑士,出现在北营门口士兵的视线之内,只见这骑士浑身落满了雪,脸上却是一副焦急模样。
在营门口,验明身份后,骑士快跑来到来到帅帐前,在通报进入后,他立刻呈上那份用油布包裹,外面还用火漆封死的信筒呈给李万年。
帅帐内。
常世安正向李万年汇报着新兵的训练进度。
“侯爷,这批新兵底子不错,都是在蛮子刀下逃过命的,有股子狠劲儿!再练俩月,绝对能拉上……”
话音未落,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侯——侯爷!京城八百里加急!”
李万年眉头一挑。
常世安接过信筒,看到上面那代表着最高紧急程度的黑色火漆,手都抖了一下。
他用小刀撬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密信,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被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侯爷……”
常世安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若千钧。
“皇上……驾崩了。”
轰!
这四个字,让整个帅帐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李万年瞳孔猛地一缩。
老皇帝,死了?
他一把拿过密信,目光飞速扫过。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皇帝昨夜突发恶疾,崩于寝宫,未立太子。
未立太子!
李万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可他太清楚,在一个封建王朝,一个强势的皇帝突然暴毙,还没有指定继承人,这意味着什么。
乱!
大乱!
“传我将令!”
李万年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召集所有都尉,帅帐议事!”
“快!”
片刻之后。
李二牛,赵铁柱,常世安,赵良生等人,全都聚集在了帅帐之中。
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当常世安用沙哑的嗓音,宣布了这个惊天噩耗后。
“啥玩意儿?”
李二牛第一个蹦了起来,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满脸的难以置信。
“老皇爷……嗝屁了?”
他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那以后谁给咱发军饷?”
赵铁柱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低吼道:“闭上你的鸟嘴!”
但他紧握的拳头,和同样布满惊疑的眼神,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皇帝,在他们这些普通士兵心中,那就是天。
如今天塌了,谁不慌?
“侯爷,这……朝廷不会乱吧?”
常世安忧心忡忡地开口。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太子未立,京城那边,恐怕……”
李万年没有说话。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目光在京城的位置停留了片刻,最终,却落在了北境之外,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京城里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也轮不到我们管。”
“我召集你们过来,也是把这等天大的事情知会你们一下。”
“担忧这等大事的事情,也轮不论到我们。”
“我们是什么?”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是兵!”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好这道门!”
他用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北营的位置。
“不管京城谁当皇帝,不管这天下姓什么。”
“只要我们还穿着这身军装,就得让身后的百姓,能睡个安稳觉!”
“蛮子刚被打退,但他们只是缩回去了,不是死了!这个冬天一过,他们要是知道我们中原内乱,你猜他们会干什么?”
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是啊!
蛮子!
他们差点忘了,北方那头饿狼,可一直都盯着呢!
一旦大晏内乱,边防松懈,那后果……不堪设想!
“侯爷说得对!”
赵铁柱瓮声瓮气地开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管他娘的谁当皇帝!谁敢动俺们身后的人,俺就剁了他!”
“对!干他娘的!”
李二牛也反应了过来,挥舞着拳头。
李万年看着众人重新燃起的战意,点了点头。
只是,等到众人离开后,他却是看着外面素白的景色,嘴里喃喃自语:
这天下,怕是要不太平了。
……
皇帝驾崩的消息,象一场剧烈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大晏。
接下来的十几天,京城的消息,如同挤牙膏一般,断断续续地传来。
先是几位年长的皇子为了皇位,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朝政一度陷入停摆。
紧接着,京城九门戒严,风声鹤唳,有传闻说某位皇子发动了宫变,但被镇压了下去。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
而北营,则象一个世外桃源。
高强度的训练和每天都能吃到的肉,让士兵们无暇去思考那些远在天边的国家大事。
他们只知道,跟着侯爷,有肉吃,有仗打。
这就够了。
又过了几天。
最终的消息,终于传来。
以已故太子的生母,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为首的外戚集团,联合了几位朝中重臣,笑到了最后。
太后拿出一份无人知其真假的先帝遗诏,宣布立年仅十一岁的十七皇子为新帝。
由她,临朝称制,垂帘听政。
一个女人,一个半大的孩子,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消息传到北营,李万年正在和几女吃饭。
听到这个消息后,桌上的气氛,瞬间为之一静。
她们出身不凡,比李二牛那些大老粗,更懂得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夫君,这……”
苏清漓蹙着秀眉,放下了筷子。
“妇人与孺子临朝,国之大祸啊。”
“这太后为了巩固权力,必然会对宗室和手握重兵的将领下手。”
“咱们北营,如今风头正盛,怕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枪打出头鸟。
李万年如今是手握三万兵马的关内侯,在新上位的太后眼里,是忠诚,还是是一个需要调离的扎眼东西,都说不准。
“怕什么。”
李万年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秦墨兰碗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太后河小皇帝现在刚上位,位子还没坐稳,小皇帝那几个没当上皇帝的藩王哥哥能服气?太后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
“尤其是北境的稳定。”
“只要我们手里有兵,只要我们能替她挡住北边的蛮子,她不但不会动我们,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又给陆青禾和苏清漓夹了菜。
“都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别为了这些事,影响了肚里的孩子。”
他平静而自信的态度,让几女杂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饭后,李万年独自一人来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
他的脑海里,将所有的信息串联了起来。
太后为了削弱宗室,下令所有在外的成年藩王,立刻返回各自的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这一招,并不怎么样。
虽然让诸皇子们,远离了京城这个权利中心。
但也等于是把所有有资格争夺皇位的成年皇子,都给逼到了对立面。
如今的大晏,就象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京城是中心,那些被赶回封地的藩王,就是一根根引线。
而他李万年,以及穆红缨的北境边军,就是压在这个火药桶上,防止它被外部火星点燃的石头。
他正思索着对策。
突然。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常世安推门而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
“侯爷……”
他压低了嗓子,神情紧张。
“京城……来人了。”
李万年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
“是太后的人?”
“是。”
常世安点了点头,脸色更加难看。
“来的是个太监,说是……说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太后感念侯爷守土之功,特意派人来……犒赏三军。”
犒赏三军?
李万年眉头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