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面对张雕三问,心中早有打算,笑道:
“此事无碍。出题者由我任命,试题须经过我亲自选。若出题者敢在此时徇私,无他,唯治罪耳。”
“取士不唯文章,不考四书五经,而问之以农桑、刑狱、水利、边备等实务,言之有物者擢为上品,空谈辞藻者概不录用!”
“至于如何使众人接受新制一”
“张卿所虑不无道理,”高俨语气沉稳,“骤然革新,易生激变。眼下科举仅作筛选,不作开源之法。各州岁贡秀才,仍依旧例推举。唯新增一条一一所荐之士,需经邺城覆试,试以策论经义。取中者授官,落第者归原籍。”
“如此,旧制仍在,为朝廷举荐人才的通途未绝,只是经此一考,可辨良,去存良。”
“至于已在位者,官职如旧。科举只纳新人,不动旧臣。”
崔季舒眼中精光闪动,已窥见深意。
虽然高俨说暂时不改,但是将来呢?
如果此制运行下去没有出现差错,等众人逐渐接受科举取士的观念后,他还会同意由旧制举秀才的做法吗?
张雕紧绷的神色略松,他原担心这位年轻的陛下会急于求成,一意孤行地彻底推翻旧法,引来强烈反弹。
如今听得陛下主张并行,虽增加了考试环节,但确实保留了原先的举荐,阻力会小很多。
他深揖道:“陛下谋虑深远,臣无异议。”
“善,”高俨颌首,“此事便交由卿等。由中书省草拟诏令,详述并行之意,昭告天下,免生揣测。”
“臣等谨遵圣谕!”崔季舒与张雕齐声应诺,退下准备拟旨。
高俨没有一步将后世的科举制度搬过来,这是符合现实之举。
后世那般层层往上考的制度,其需要较为庞大的教育基础,这是现在不可能一而就的。
有一句诗描绘后期较为完善的科举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虽然不免过于夸张,但仍旧指出了一个事实一一那就是在科举制下,如果学识足够,是可以改变自己的阶级的。
回到当下,现在可是南北朝后期,世家大族对权力、资源的掌握虽远远不如魏晋时期,但仍旧不容小靓。
世家依旧拢断了知识,普通平民百姓几乎没有可能得到学习,更湟论参加科举了。
如果立刻将后世那套移植过来,只会出现排异反应,落得两头不讨好。
平民百姓们觉得你在消遣他们。
你告诉我可以和那些世家老爷们“公平竞争”,但怎么不说人家的起跑线一开始就在前面?
士人们也觉得你在侮辱他们。
公平竞争?笑话,和那些泥腿子们竞争拉低了他们的身价。
于是,高俨只能选择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世家们拢断知识的手段固然为人不齿,但毕竟把它们拢断在手里了。
如今高俨想要做实事、做成事,不可避免需要与他们合作。
所以他表示:取土之法在本质上没有发生改变,仍旧按照旧例,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筛选。
不过,这话在世家大族们的耳中可能就没有那么动人了。
明明本就是属于他们的权力,到你这里不但夺取了一部分,还说自己吃了亏,再恬不知耻地说吃这点小亏无妨。
这不是那位故人经典的虚空造牌吗?
不过,就象后世诸国在面对被他虚空造牌往往会选择忍气吞声,强作欢欣鼓舞,高呼“这是当下的最佳选择”。
世家们也会自我安慰道,不过是多写了几篇文章罢了,人家都说自己妥协了,他们也妥协一下,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毕竟,现在的高俨可不是东晋的皇帝,是真正掌握实权的。
狭义上的“门阀政治”几乎只存在于东晋部分时期。
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门阀士族都是欺软怕硬,一遇到皇权的压制,便只敢俯首称臣。
他默许世家参与科举规则的制订,暂未独揽选官之权。
然而,历史浪潮终将滚滚向前,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科举的形成与完善,既服从于中央集权的进程,也是历史大势所趋。
将这筛选人才、分配官员职位的终极权力牢牢掌控在天子手中。
唯有皇权集中,政令才能畅通无阻,这是他推行任何后续变革的基础。
崔、张二人领命退下后,高俨处理了部分积压的奏疏,心思却飘向了另一处。
他记挂着格物院的进展,尤其是先前祖斑允诺的历法编修之事。
只是因为事务堆积,一时没有时间关注此事。
离开含光殿,他走向秘书省。
步入秘书省署衙,静悄悄的,竟未见祖斑人影。
高俨微微眉,这位才气纵横却又贪渎反复的秘书监,此刻应在衙署理事才是。
他向值守的小吏打听:“祖秘书监何在?”
小吏见皇帝亲至,慌忙行礼,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祖大人正与——,与那张先生一同,仍忙于编修历法之事—是以,是以这几日,或——或有些疏忽了日常署衙事务。此刻应在格物院。”
高俨闻言,心中了然。
小吏所说的“张先生”自是那位究于天文的张子信无疑。
他醉心研究,高俨并不意外。
倒是祖斑,不知道他这般用心,是做做样子,还是全心全力去做了。
高俨并未动怒,反而对进展生出一丝兴趣:“知道了。”
他没有责备小吏,转身便向格物院方向行去。
格物院内,气氛与安静的秘书省截然不同。
案几上堆满了算筹、稿纸和各式天象记录图。
张子信和一些学者正在一张巨大的星图前比划,口中议论着什么。
祖斑则坐在一旁静静聆听,偶尔插进几嘴。
守门的小内侍远远望见帝王仪仗,慌忙跑进来报信。
祖斑闻讯,悚然一惊,连忙整理衣冠,拄着拐杖,快走着迎了出来。
其他学者随之散去,张子信也跟着祖斑外出迎接。
祖斑虽目不能视,估摸着高俨的方向,脸上堆起极其热络、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趋步上前深揖道:“臣祖斑,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万死,万死!”
那笑容虽显讨好,但因他拿捏的比较合适,倒也不至令人过分厌恶。
高俨摆摆手:“免礼。我听闻卿等历法进展颇有成效,顺道来看看。”
“托陛下洪福!”祖斑脸上笑意更深,抢着回答,还不忘拉上张子信,“子信兄,快,快向陛下禀报我们近日所成!”
一旁的张子信略显局促,似乎不惯于在皇帝面前表功,但仍依言上前一步,躬敬地报告:“陛下,臣等依据‘日、月、五星行迟速”之象———”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也就是日、月及五星运行之速时快时缓,以臣所创的‘五星入气加减’之法进行反复测算比对。初验之下,此法确显其效,历法推步精度提升颇为明显。”
高俨微微点头,对他们的态度和成果都流露出满意之色:“恩,精进之道,便在不断求索。卿等勤勉,我心甚慰。”
他目光落在张子信身上,他能够发现这些现象,并依此创造出改进历法之法,确实令人佩服。
但高俨不想停留于此。
他话锋一转,带着考较的意味,向张子信抛出一个问题:“我有一问,还请先生作答。五星之行,何以会有速度变化?”
张子信被这骤然一问,明显愣住了。
他似乎从未深入想过这个“为什么”,只是专注于描述和测算现象。
稍作思索后,他迟疑地答道:“陛下此问-却是深刻。盖因五星行经四方列宿星宫,如同人于世间,各有所好有所恶。”
“五星若逢其所喜之星宿,则多盘桓,行留而迟滞;若遇其所厌憎之星宿,则不肯久留,行进仓促,故显疾速。”
这番解释,显然是基于传统的天人感应、星象占验之说,将其拟人化。
高俨心中暗暗摇头,颇感无奈,张子信确实观察敏锐,发现了现象,但却未能触及天体的物理本质。
而他虽对天文的具体知识懂得不多,但作为后世人,经受过基本的物理教育。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能够知道这现象的大致原因。
行星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是椭圆的,它们在轨道不同位置的速度自然不同。
再者,行星之间还有万有引力相互作用,轨道也会受到扰动,在地球上的观测自然也就显示出速度的不均匀。
不过,他自然无法苛责处于这个时代的张子信。
这个回答虽非真相,却正是启发的好时机。
他按下心中的叹息,决定从张子信发现的这个“现象”作为切入点去引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