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语气平和,但带着深意地问道:“先生之言,拟象精妙。然我另有所思:日、
月、五星均行分迟疾,速度变化不定。”
“其中,是否有些内在的关联?其迟疾之变,可有共通之理蕴藏其中?警如它们运行轨迹的型状?抑或其运行遵循的某种法则?”
此问一出,不仅张子信陷入沉思,就连旁边一直堆笑的祖斑,眼中也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和思索的光芒。
高俨的话没有否认张子信的观点,而是将矛头指向了现象背后更深层、更精密的规律格物院内,一时只剩下算筹罗盘间的沉默,张子信思虑良久,最后向高俨施了一礼,语气诚恳:“臣愚钝,不能明白陛下之意,还请陛下说明。”
高俨心知不可贸然抛出“万有引力”等较为进阶的概念,需循序渐进。
他环视格物院内堆积的星图与算稿,缓缓开口:“自古以来,贤者观天象、察物变,都欲以究其根本,再以‘说”论之。譬如‘盖天说”、‘浑天说”等。”
“不过,此类论说,不应称之为‘说”,我称之为“假说”。”
张子信眼中困惑更深,追问:“何以称“假说”?”
高俨目光深邃:“因古人多止步于此,能自圆其说便足矣,却鲜少深究其真伪。”
他话锋一转,直指张子信此前理论:“正如先生‘五星好恶”之说:五星遇其好者则迟滞,逢其恶者则疾行。确能释疑五星迟速变化之象。然则一”
他拈起案头一座青铜星宿模型,做移动状:“我今亦可另立一假说:非是星宿好恶,乃五星疲于奔波之故,行至乏力处,故缓步歇脚;力梢恢复,则奋起狂奔!两套说辞,皆看似解通现象,然则谁能明断敦真敦伪?”
殿内骤然沉寂。
张子信惬然凝视模型,祖斑却拄杖近前一步,浑浊眼底精光乍现:“陛下之意,是要能被检验真假之说!”
高俨颌首,指尖轻抚星图。
“然也。若假说无法验证,终是空中楼阁,纵有千般解释一一”他扫过张子信紧锁的眉头,“亦难服天下。”
高俨言毕,室内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张子信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挣扎。
他一生精研天象,记录五星迟速,创造出“五星入气加减”之法以改进历法推步,已是耗费无数心力。
然而陛下此刻的问题,却直指现象背后那玄之又玄的根本规律一一“为何会如此?”、“有何共通之理?”。
这些问题,他从未深入想过。
或者说,传统的占验星象框架已为他构筑了“五星好恶”这样看似合理、却难以深究的答案。
他诚心发问,声音带着一丝困顿:“陛下深意,臣已知晓。然五星悬九天之高,臣则居于后土,相距渺渺乎数万万里之遥。既无路径登天以近观,亦无法器可探其究竟。”
“此等事物,若欲验证,该如何为之?难道仅凭推演臆断便能定其真伪乎?”
张子信道出了最根本的难题一一以当时的认知和技术条件,观测遥远天体的物理本质近乎不可能。
他的假说无法验证,高俨提出的那个“疲于奔命”的假说同样也无法验证。
两者似乎都陷入了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尴尬境地。
面对张子信近乎茫然的发问,高俨并未气馁。
他目光扫过格物院中堆栈的算稿、仪器和记录图表,缓缓开口,语气循循善诱:“先生此言,切中要害。天体遥不可及,然而,并非全无他途。”
他刻意顿了顿,给二人留出思索的空间。
“警如,吾等虽不能亲临日月,却能察其光影变幻,测其升降轨迹。虽不可直究五星,却可于地面之上设象其意,以类相推。”
他让人取来一只点燃的蜡烛,随后在案上按日升日落之状演示。
他指着案上之物在烛光下出现的影子:“看此烛火照出之影,与太阳之影有何异同?
吾等虽不能探其实,却可在仿真其理,用水纹、烛光、乃至滚珠悬绳之动,推想天体运行之轨迹。虽非本身,却可助吾等推测其性。此即格物致知之理一一推究万事万物之理,触类旁通。”
“然则,”高俨话气突变,眼神变得无比严肃,“一切推想,最终仍需回归天象本身。”
“若假说推演之结果,与子信先生积累数十载之天象记录处处相去甚远,则此假说必伪,当弃之如履。”
“反之,若以此假说推演星位迟疾,竟能丝丝入扣,毫厘不爽,则其可信之度,将远迈昔日任何一家之言。这便是‘验证”之道!”
高俨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旁听的祖斑猛地拄杖上前一步,脸上此刻竟浮现出难得的、纯粹的求知兴奋。
他仿佛“看到”了更清淅的方向,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斗,接口道:“妙哉!陛下此论,不以人之臆想为据,不以言辞雄辩为胜,唯以可验、可证为先!”
“子信兄,你毕生所录之星辰行度,其数据之详实精确,天下无双。此前用以创制‘入气加减法’,仅是权宜修补之策。今若依陛下所示之“假说求证”法,以此海量数据为根基,反推天行背后蕴藏之共法至理—则前人未明之惑,或将自此而开!”
祖斑的声音带着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激动,他理解了这套方法论的价值一一它在尝试理解万物运行的根本法则。
张子信仍伫立原地,面庞的困惑却悄然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沉思。
陛下所言推物及理的方式,照亮了他求索道路上未曾企及的高度。
他不再执着于“五星好恶”的表象解释,而是开始理解:探求现象背后的统一规律,并通过可验证的方式去逼近真理,这才是陛下所倡导的“格物”真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头上堆积如山的算稿,又望向墙上悬挂的巨大星图,心中暗潮翻涌。
或许,他那耗费毕生心血记录下的海量数据,不仅仅是历法推演之基,更是格明万物之道?
只是,那真正隐藏的、能解释五星行迟速甚至方物之间联系的至简大道,究竟是何等的伟力在执掌?
陛下他似乎胸有成竹?
张子信深深吸了口气,对着高俨郑重一揖,这次没有困惑,只有求教的虔诚与震撼后的坚定:“陛下洞烛幽微,臣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他知道,一个全新的、宏大的、甚至可能颠复性的认知世界正向他开一道缝隙。
祖斑忽然插言:“臣亦有一问,还请陛下示之。”
高俨点头示意其提问,张子信也收起方才内心的澎湃,竖起耳朵倾听。
“纵得正确之说,究天问地,察明那缥缈星斗何以迟速不定一一又有何实在用处?若只求把握规律,便足以知寒暑时令、雨旱丰歉,岂不绰绰有馀?”
高俨闻此,微微一惬。
祖斑此问,怎么和后世“某某无用论”有些相似?
旋即,他思及前贤箴言,决意化用之:
“若婴儿初诞,敦能断其未来是为尧舜、抑或桀纣?纵圣贤如孔孟,欲以教化导人向善,诲人不倦然世间总有受尽淳淳教化,终不成贤良,反为祸一方者。”
祖斑、张子信想起不久前被高俨亲自下令处死的高绰,他的老师孙灵晖可是当世大儒,却有这般学生,不禁默默点了点头。
他语气沉凝,如拨开迷雾,“若能探究出其人因何至此,找出入歧堕落的根由所在,便能及早规避,以免茶毒苍生!”
“知晓“以何”只是手段,明晓“何以”才是其根本,方是格物致知之至高意义!”
祖斑立即赞道:“陛下所言,令臣茅塞顿开!”
方才还在不解用何用意,如今立马就“茅塞顿开”了,转变之快,令高俨有些无语。
他严重怀疑,祖斑是借此机会来拍他的马屁。
但见张子信若有所思,随后深深向高俨揖道:“臣痴究天文几十年,却未曾想过这许多。今日得以闻陛下高见,乃察往日钻研之不足!”
高俨连忙将他扶起:“先生经年累月,观满天星象之变,成就斐然,何需为此自贬?”
他接着说:“望先生能如今日,将我所言听进,他日必有冠绝前人之果。”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张子信面色郑重。
祖斑在一旁听着,想象着面前两人君臣相知的画面,不禁面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