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后,高俨总算是舒缓了一口气。
虽然他在上面表现威风凛凛,寥寥几句言语之间定下许多人的生死赏罚,但他内心也不禁有些忐忑。
毕竟自己仍是十四岁黄口小儿,又实际上是犯上作乱的逆臣。
担心自己无法镇住群臣,以致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威望消散。
好在这次朝会总算是以其设计的流程走完。
威严是立起来了,朝纲是初步整肃了,但沉重的担子才刚刚落在肩上。
回想方才大殿之上,数百道目光交织,或敬畏、或审视、或不服,更有暗藏的怨恨。
那些与和士开牵连不深的勋贵,未必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权威。
自己那张年轻的脸庞,便是最大的挑战。
若非和士开、陆令萱所为太过不得人心,又借胡太后之名行权宜之计,仅凭一个少年郎犯上作乱,如何能压服这百年功勋的门阀、如狼似虎的骄兵悍将?
他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屏退左右仪仗,只带着几名亲信随从,缓步走在通向内苑的宫道长道之上。
深秋的清冷空气吸入肺腑,才让因高度紧绷而有些晕眩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殿下,往含光殿么?”刘辟疆低声询问。
那里是高俨处理日常政务的临时场所。
“去昭阳殿,看看陛下。”高俨脚下微顿,改变了方向。
高纬名义上在“静养”,作为“摄政”的皇弟,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能堵住一部分人的悠悠之口。
更重要的是,前些日子,宫中的刘辟疆传来消息,说高纬的健康状态极差。
他要亲眼确认这个被自己幽禁的兄长,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身体不适。
确保那张空着的龙椅,暂时只是一个无害的像征。
就在此时,中书令张雕的身影从侧门匆匆而出,赶上高俨一行,拱手低声道:“殿下留步。”
高俨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先生请讲。”
对于这位学识渊博、刚正敢言的“老师”,他保持着十足的尊重。
张雕摇头,眼中却又赞扬之意:“殿下所问杨敷,其人性烈,虽受困囹圄,犹然破口大骂,言词间忠贞不屈,视死如归。原先大理寺遣人利诱恐吓,皆不能使其折腰。此人铁石心肠,恐难速效。”
“视死如归?”高俨唇角勾起一丝的弧度,眼中并无愤怒,“好一个忠臣义士。忠贞刚烈,宁死不屈,可贵可敬!”
张雕心中一动:“殿下之意?”
“利诱恐吓只会适得其反,平白折损了这份气节,更堵住了招贤纳士之路,”高俨语气斩钉截铁,“即刻传令,停止刑讯逼供,将杨敷移出大理寺,安置于清幽别馆。”
“予其整洁衣物饮食,寻一二精通典籍、能辨机锋之人,好生款待,与其谈古论今,说史论道!谈忠,谈士节,亦可谈文王拘而演周易,谈孔圣困于陈蔡而不失其志……让他安安稳稳地‘静思’。他欲死节,我反倒要养其志气,却破其心防!”
张雕眼中精光一闪,深深揖道:“殿下明鉴!以德化人,以礼待士,臣佩服!臣即刻去办!”
看着张雕匆匆离去的背影,高俨心中盘算。
杨敷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军事经验,更在于其本身作为“忠义”招牌的像征意义。
若能转化此人,对外可彰显胸怀与感召力,对内可树立一个榜样,分化周军人心,意义远非战场斩获可比。
他继续前行,抵达皇帝高纬“静养”的昭阳殿。
实际上是严密控制下的软禁之地。
宫苑门口戒备森严,全是经过厍狄伏连和刘辟疆亲自筛选的亲信侍卫。
见高俨到来,侍卫无声行礼,打开宫门。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
高纬正蜷缩在一张宽大的御榻上,身躯裹在厚厚的锦被里。
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殿顶,对高俨的到来毫无反应。
整个人如同抽掉了魂魄的木偶,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服侍的几名宫女太监禁若寒蝉,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高俨静静地站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子。
短短数日之间,失去一切权柄,从云端跌落尘埃。
目睹最亲近的佞幸死于非命,更被自己恐惧到极点的弟弟所幽禁,这对一个被宠坏的少年来说,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皇兄……”高俨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淅,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高纬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他拼命地把身体往床榻内侧缩去,牙齿咯咯作响。
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呜咽般的恐惧气流。
看着他这副瑟瑟发抖、蜷缩如惊弓之鸟模样,高俨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意,反而涌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此人,已经不可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了。
他并未走近,也没有多说什么话语,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转身离去。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药味和恐惧气息的世界。
他喊住随同的刘辟疆。
“殿下有何吩咐?”刘辟疆低下头,神情躬敬。
高俨问道:“皇后意下如何?”
“臣已将殿下与斛律丞相之意悉数告之,皇后表示她无异议。”
“好,对外便称皇后担心陛下龙体有恙,以致食寝难安,忧思成疾,使其暂居妙胜寺,为国祈福。”
高俨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奴婢明白。皇后娘娘心系陛下,甘愿清修以祷祝圣躬安康。”刘辟疆深深俯首。
高俨突然又问道:“我记得陛下与穆氏有一子。”
“诺。”刘辟疆将头低得更下。
高俨一怔,叹道:“让那穆氏出家为尼便可。”
“殿下仁慈。”
“去吧。”高俨摆摆手。
刘辟疆无声退下,象一道影子融入殿外的幽暗回廊。
高俨站在空旷的宫苑甬道上,初升的朝阳在琉璃瓦顶跳跃,在他年轻的脸庞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权柄的滋味是滚烫的,随之而来的则是冰冷无情的血腥手段。
自己来自后世,却也不能免俗。
若是一味心慈手软,则无法御下,镇不住人心浮动。
权力之争,素来如此。
他一开始只是为求自保,被迫参与这场腥风血雨。
宫墙高耸,朱红色的门钉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曾为高纬的结局感到一丝复杂,此刻,那点复杂也渐渐沉淀下来。
北齐,在他所知的历史脉络里,已是日薄西山。
北周的觊觎、南陈的虎视、突厥的贪婪……如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他清理和党,稳定中枢,安抚宗室,整饬军备,安抚勋贵……这一切,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即将倾复的舞台上多蹦跶几天?
“不,”高俨在心里无声地低语,目光逐渐锐利起来,那锐利穿透了晨雾,直刺苍穹,“若是如此,与饮鸩止渴又有何异?苟延残喘,亦难逃其覆!”
来自后世的记忆,象一幅斑烂却又沉重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展开。
他见过更潦阔的疆域,更繁荣的文明,也更深的沉沦与苦难。
身处这乱世旋涡的中心,拥有这翻云复雨的权柄,又岂能甘心只做一个过客,什么都无法改变?
自保?不够!远远不够!
他高俨要的,是改天换地!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劈开他心中那点迷茫与沉重。
他要的,是让这混乱的中华大地、饱受揉躏的黎民,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气象!
他要扫除积弊,不拘一格提拔忠勇才士;他要抑制勋贵的尾大不掉,融合汉胡,激活这国家的活力;他要推动那脑海中朦胧的关于农事、工器、织造的改进,哪怕只是雏形,也要尝试着去改变……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感受着那清淅的刺痛感带来的清醒。
这不再仅仅是权柄带来的灼热,更是肩负起整个帝国命运的沉重与激越。
前方的路,比铲除和士开时更加艰难百倍,周旋于强敌之间,平衡于新旧势力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都可能粉身碎骨。
不是为了一家皇位永固,而是为了这山河不堕!
为了这万千生民,能少受几分乱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