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沉香跟跄回首,衣摆扫过荒草,陆源银冠在暮色中如一点寒星,不远不近坠在身后。
抬眼处,阴山的鬼岩已刺破云霭,鳞石骨间渗出幽蓝鬼火,恍若万眼窥伺。
他四望山坳,恰见一株黑柏下缚着个青衫文士,正是父亲刘彦昌的转世身唐敖,此刻被无形锁链勒入岩石,发丝间浮动着惨白鬼气。
刘沉香心念一动,玉斧刚离腰间,陆源的手掌已按上斧柄。
“眼下救了,也要被追回。”
刘沉香笑了一声,“真君不必相劝,我自有决断。”
他忽然跪倒尘埃,对着岩间人影叩首,“父亲,孩儿不肖,不能伺奉左右。”
话音未落,玉斧已划出半弧银月,竟不是劈向阴山,而是逆着天光斩向自己心口,刃锋过处如裁春水。
血珠如红梅绽放在青衫上,他却面如寒玉,五指按上斧背狠狠一压。一声闷响,斧身没入血肉,自肩脾至腰侧犁出尺长伤口。
真气如破堤之水汹涌外泄,他每划一斧,便有仙脉自体内剥落,落在地上化作点点荧光。
不过半盏茶功夫,昔日英挺的仙童已变作血人,楼衣袂下再无半分仙泽,唯有凡人的血肉在风中颤斗。
陆源微微垂眸,沉香这是要剥去仙脉,复返人身。
一斧并一斧,眨眼间沉香便已变作血人。
直到仙基彻底剥离,刘沉香晃晃悠悠站起身。
遥望山中唐敖,终是挣脱了无形咖锁,已不是尘世中无挂念游魂。
刘沉香笑了出来,正欲开口,又被陆源阻止。
他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若是说话,那口气漏泄,倾刻便死。
恰在此时,山后忽现千丈金光,梵音如潮水漫过阴山,万千鬼影伏地哀鸣,地藏王菩萨踏莲而至。
陆源拱手道:“见过地藏王菩萨。”
他朝沉香呵出一道金光,合掌叹道:“哀吾苍生,苦厄恒繁。”
唐敖跟跪奔来,先向菩萨深拜,再将气若游丝的沉香揽入怀中。哀痛不绝,却苦无半滴泪水。
最后看向陆源,恳求道,“陆君,念在一路北上,同行旧情,求你救救小儿。”
刘沉香露出笑容,“无需搭救,孩儿罪孽难消,自觉死期将至,孩儿愿最后再做一件善事。”
玉斧似有所感,明明刘沉香没有半分法力,却还是凭空而起,落入他手中。
刘沉香擦去嘴角鲜血,高声唤道:“阴山无辜横死亡魂,且将名姓尽皆告我,晚辈为诸位搭作渡舟船。”
一时之间阴山之中鬼哭阵阵,刺耳嘲晰之声连绵不绝。
刘沉香已是油尽灯枯之际,依旧站的笔直,将万千鬼魂姓名尽数记下。
阴山鬼魂,尽失束缚,齐齐朝众人一拜,转入轮回之中。
随着最后一个横死无根之鬼离去,阴山轰然倒塌。
“阿弥陀佛。”
地藏王菩萨向唐敖身上一点,“唐相公便于我座下做个刀笔吏,静等功成。”
唐敖还未应答,刘沉香便磕头触地,“多谢菩萨慈悲。”
说罢,便决然转身,步步带血,向超生贵道门而去。
直到奈何桥前,早有哪咤三太子横刀拦路,刚欲开口呵斥。
但见沉香衣袂沾血,虚弱不堪。
“有劳三太子接引,小子特来俯首请罪。”
哪咤一愣,但见陆源在其后跟随,当即理清前后,低声道:“跟我走吧。”
陆源点头领路,视线一警,正照见孽镜。
镜中乃是昔日北俱芦洲惨状,唐敖尸体四散,面目尤带惊惧之色。
陆源默然收回视线,跟上哪咤脚步,同行直上南天门而去。
升至半空,刘沉香望着脚下山河,不由得悲从中来。
哪咤幽幽一叹,“不过是少年心性,操之过急。”
刘沉香并未听到心中,只望向脚下山岳,忽请求道:“真君,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母亲尊颜,临死之前,我能否到华山之中:”
“不能。”陆源冷声拒绝。
“请真君垂怜。”
哪咤有些不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让他看一眼怎的?”
陆源正色道:“大丈夫瑰意行事,但行无悔。如今计穷无路,你还想向你母亲诉苦不成?得知你将要身死,你母如何能活?”
刘沉香神情灰败,不知如何答复。
“你死之后,我会派人告知你母亲,说你此去降妖,待功成之时,便可救她出山。”
“多谢真君。”
凌霄殿中,张天师汇报捉拿事宜,言刘沉香已被押至廊下。
玉皇大帝并未多言,只轻轻挥了挥手。
张天师领了圣意,将身赶至通明殿中,对陆源缓缓摇了摇头。
陆源拱手回礼,转身将刘沉香押至斩妖台上。
刘沉香看着刀口寒锋,募地问道:“真君,这刀快不快?”
“闭眼。”
刘沉香闭上双目。
但听一声铮鸣,浑浑噩噩之间,便已化作游魂,直落九天,残魂飘荡,径转泰山幽冥路。
行至半路,却陡然伸出一只黑手,将那残魂含住,缓缓接引下来收入一道黑莲之中,转身欲走。
“贼子敢尔!”
一声怒叱传来,碧霞元君霞遮天,满头乌发飘荡不已,怒视那黑手主人。
只见来者,一身黑袍包裹全身,只双眼显露在外,望见碧霞元君怒色,并无半点波动。
沉声道:“见过泰山娘娘。”
碧霞元君蛾眉紧,“你是何人?敢收掠我子?”
黑袍人道:“此子乃是刘彦昌和百花仙子所生,怎是娘娘之子?”
碧霞元君周身真气鼓动,怒气横生,整座泰山都随之震动。
一字一顿道:“天下孝子,尽受本尊庇佑,你敢擅动!”
黑袍人微微颌首,冷声道:“得罪了。”
已不等他答话,碧霞元君欺身上前,一掌落下,势如风雷。
黑袍人棍棒在手,强横招架,武艺精妙,
碧霞元君司掌恭顺薄济,保生真人,本不善斗战,但怒急至此,已是无论其他。
素掌翻飞,真气涌动,竟凭着无边怒火,生生将那黑衣人压的抬不起头来。
黑衣人也不焦急,只护住周身,等碧霞元君力竭。
待元君攻势漏泄,黑袍人神色一凝,顿时棍出如龙,一棍敲在碧霞元君手臂之上。
碧霞元君顾也不顾,银牙紧咬,竟不退反进,再向黑袍人逼近,招招抢攻,式式拼命。
黑袍人顿生色:“念你行满十方,功周亿劫方才留手,休要得寸进尺。”
说罢,周身黑气顿涨,紫光乍现。
劲力翻涌之间,棍棒上已成呈青黑之色,当头一棒,正朝碧霞元君头顶贯去。
碧霞元君一眼不曾看那棍势,只向黑袍人手中拽去,硬是要将沉香救回。
“砰!”
云开雾散。
只见陆源横枪招架棍棒,面沉如水,上下打量那黑袍之人。
碧霞元君见陆源前来,终是松了口气,忙道:“真君,那贼人欲将沉香掠走。”
一听这话,陆源头顶枕鳞登时鼓动,下覆遮面,朱袍翁动,气势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