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受碧霞元君指引,顺鬼门关而入。
左右黑白无常见他受碧霞元君侍女指引,周身仙气淼淼,半点不敢怠慢,一齐上前拱手,“上仙要往何处而去?”
沉香先被二鬼长相惊了一阵,见他们举止有度,方才放下心来,回礼道:“二位长官,我要从鬼门关而过,从超生贵道门出。
白无常点头道:“却也不是难事,但上仙气势惊人,恐惊了生魂,但逢鬼魂聚集之处,不可开口言语。”
“我自晓得,请二位长官前头领路。”
一步踏入鬼门关,沉香长长呼出一口气,但见呼出的一口生人气在半空中凝聚不散,心下奇异。
二鬼道:“上仙修行有道,只是还未臻至圆润如意,返璞归真的境界,这一口仙气,只怕如烈阳融雪,虽是好物,我等鬼仙也无福消受。”
沉香点头称是,唯恐再生祸乱,忙屏住呼吸,跟二鬼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穿过枉死城,见城中景象与凡间大抵相通,暗道果然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此处风景虽与人间有异,但也别有风味。
走出枉死城,刘沉香踏上鬼道,一路坦途,但觉心头舒畅。
只因前番碧霞元君所说,走过幽冥路,便如身赴轮回,心魔洗净,前孽尽消。
如此想着,脚步也轻快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阴山脚下。
但见那寒山如同墨染,怪石,似鬼爪擎天;峰峦叠嶂,若巨兽伏地。山脚下,血河环绕,
浊浪翻滚,腥风扑鼻。
此间无春夏秋冬,唯寒冰刺骨,冻土皲裂,草木不生,一派死寂荒凉。无数鬼魂被缚于此,昼夜哭喙,鸣咽之声不绝于耳。
沉香刚刚临近此山,便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再闻哭声凛凛,更觉四肢僵硬。
忙匆匆两步,欲从山头离去行走之间,但听一阵惊呼响起,沉香顺声音望去,但见一中年文士鬼魂,正驻足观望。
那鬼面如冷月凝霜雪,唇薄似纸,容貌俊秀,形如枯稿。头戴一顶方巾,腰间束一条褪色绦带,半截断绦垂落膝前,虚虚系着个磨穿角的帛囊,囊口微,露出半卷竹简残影,字迹已漫不可辨。
只看过一眼,沉香便觉心头悸动,狂跳不止。
知是心血来潮之象,但他此时牢记黑白无常嘱咐,但逢鬼魂汇聚之处,半点不敢开口。
那鬼惬惬望着他,一路目送,张口欲说些什么,但只传来阵阵鸣咽。
直离了阴山,四下空寂,无他生魂,才敢开口询问,“二位长官,刚才所经何处?”
白无常笑道,“之前路过乃是阴山,凡无根横死之人皆被困其中,不得超脱。”
刘沉香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敢问长官,何为无根?”
黑无常道,“无根便如浮萍飘荡,在人间无甚根系,常言乃是被世人遗忘之人。”
“本就横死无辜,何以不得入轮回解脱?”
黑无常道:“死此生彼之间,名为‘中阴身’,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
此时将在七日之间了却前事,寻得生缘,若七日终而未成,再延七日,民间谓之头七。
这些鬼魂无生人挂念,七灾不过”
白无常道:“上仙不必感伤,那阴山魂魄每百年受幽冥教主度化,复有轮回之机,只横死之人戾气颇重,所以放入阴山之中消磨戾气。”
刘沉香默默点头,不由得为阴山众鬼感伤起来。
如此想着,脚下却不停。
待他抬头再看,不远处已是一道通路,路上无穷鬼魂排队,经一硕大铜镜,方过了前面桥头。
白无常也不待他发问,径自解释道,“前头是奈何桥,桥头上是孽镜。”
刘沉香道:“奈何桥我知晓,但不知那孽镜是如何作用?”
黑无常呵呵笑道:“那孽镜是幽冥教主设立,菩萨慈悲度世,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只世人愚蒙,生前犯下过错,死后仍不改过,平白多受责罚。
菩萨便立下这面孽镜,众鬼照过此镜,便可照见前世今生所犯罪。”
刘沉香了然点头,远远一瞧,正见一中年儒生不断哭诉。
“我强裸失,慈母缠绵病榻。五岁起牧牛于乡绅田垄,晨曦未露便驱牛入野,暮色四合方荷锄归家。中馈汤药皆亲力亲为,更于寒灯之下悬梁刺股,每夕仅合眼两时辰。
十五载寒来暑往,砚冰未释、笔锋尽秃,终得金銮殿上载胪声起,雁塔题名。正欲奉板舆以安养,奈何时不与我,慈母竟于鹿鸣宴前溢然长逝。未及扶柩归乡,烽烟骤起,乱兵破城之日,阖门老幼皆遭屠戮。
生平未敢行差踏错,为何苍天竟以白刃加身、血泪填膺?此恨绵绵,当向谁诉!”
鬼卒充耳不闻,只粗暴地将他一推,推得他一个跟跎,跌倒在地。
沉香怒不可遏,本就同情那儒生遭遇,当即要为他出头。
可他一步踏出,便愣在原地只见他儒生被甩至孽镜之前,镜中波光粼粼,却浮现出一只参天大鹏鸟,正于半空之中俯瞰城池。那大鹏鸟张口一吸,整座城池中的生人尽被其吞入腹中。
沉香见状大骇,黑白无常却已司空见惯一般,“他已轮回几世,这一世没经历车裂、凌迟、剔骨等刑罚,已算是善终了。”
刘沉香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长官,我也从此处过,生人见此孽镜,会看到什么景象?”
黑无常道:“生人只能看到今生亏欠。”
他如此说着,却见刘沉香面色僵硬,不由得宽慰道:“上仙不必感伤,世人定有亏欠,但只走过这一路,孽尘尽消。
保灵乃是万灵之长,前落入此道,既受天庇,当馈天恩,一生为人,问心无愧即可。”
刘沉香面露哀色,“不瞒长官,我心中有愧。”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同声宽慰道:“百善孝为先,上仙无愧父母即可。”
刘沉香面色更郁,“我母至今被困在华山之下,且我没有父亲。”
黑白无常早见过多般世事,但也好奇道:“上仙乃是感孕而生,或是天生地养?”
刘沉香摇头,“只肉体凡胎而已。”
白无常笑道,“肉体凡胎,必有父母,上仙何谈无父?”
正说着,刘沉香也趋身至孽镜左近,抬头一看,镜面之上波光粼粼。
镜面之中出现的,却不是人间景色,而是适才见到的地府阴山。
阴山之中,也正是之前所见的中年文士。
通过孽镜,他终于听清那文士的鸣咽之声。
“沉香?我儿!你已经这么大了快些走吧,莫怪为父”
刘沉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黑白无常一愣,忙要将刘沉香扶起,刘沉香身上却半点不着力。
这一番痛苦,竟是将他浑身力气抽离,如同醉酒一般,怎么也站不起来。
只听他口中不断哭诉,“我只知救母,却不知父亲惨遭横死,在阴山中受苦,无根之人,无根之人!父亲在人间竟没有半点挂念,亏欠至此,沉香枉为人子!”
黑白无常左右劝不住,更兼刘沉香是纯阳之身,扶他需用千斤之力,几番扶持,黑白无常已是稍显力竭。
正欲放下沉香,却见一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之上,一把将沉香提了起来。
黑白无常回头一看,慌得当即跪地,“下官拜见真君。”
陆源低沉道:“过了这道桥,走了轮回路,你前尘洗净。”
刘沉香再也不怕了,“真君,若你亲眷受此苦难,你岂能袖手旁观?”
“你父亲并非无根,只挂念他的不是人身而已。待三十三年后,幽冥教主开坛讲法,你父自可轮回。”
“三十三年?真君可让亲人受三十三年之苦?”
刘沉香擦去泪痕,回望阴山,“真君,多谢手下留情,沉香有负师父栽培,有负姨娘帮衬,有负泰山娘娘救助,但望此间不负父母之恩。
三十三年不行,一年不行,一刻都不行!”
前两次机会是他迷朦中错过,这次生机是他清醒时拒绝。
陆源低声道:“你回头就会死。”
“那”
刘沉香提起腰间玉斧,赫然转身,没有半点尤豫。
“我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