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敖在夜色中慌不择路,只知在林间乱撞,衣袍被荆棘勾得破烂,面上尽是草屑泥土。
也不知奔逃几时,忽闻身后传来调笑:“唐探花这般焦急,莫不是想跑回南赡部洲?”
唐敖回身一看,陆源左手捧看荷叶,右手挑看经卷行李,正站在他身后。
唐敖见他归来,恰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浑身绷紧的筋骨陡然松垮,一屁股坐倒在地。
喉间哽咽,“陆君,你可回来了,我险些被那妖怪图吞了。”
陆源温言劝慰:“不必惊慌,有本君在此,定护你周全。”
说着将荷叶递上前去,唐敖展开一看,内中竟盛着热饭热菜,蒸腾香气中混着松菇与野粟的甜香。
他早饿得狠了,也顾不得礼仪,伸手抓过饭团便往口中塞,腮帮鼓得老大,狼吞虎咽间险些嘻着。
三两口热食下肚,胃里熨帖起来,唐敖才觉四肢回暖,抬眼望向陆源,半日经历的惊惧委屈翻涌上来,几欲开口推拒传经之任。
但见真君负手而立,月辉洒在肩头如披银甲,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只将荷叶中半数饭菜推过去:“真君奔波劳苦,且用些热食暖暖身子。”
陆源摇头拒绝:“我早已褪去凡胎,只吞服六气,餐风饮露,不食凡间五谷。”
唐敖眸光一亮:“成仙竟能辟谷?是了是了,九霄享乐,怎会为一餐一食劳心费力。”
陆源笑道:“倒也未必,但有那贪吃者,即便成了菩萨,也不可少了半顿。”
唐敖闻言,眼底希冀更盛,成仙有千般妙处,纵有万难,又何足惧?
念及此,他将退缩之意尽皆抛却。
待他吃完,陆源这才问道,“唐探花是遇到了什么精怪?”
唐敖连忙道:“陆君!山中遇一精怪,生得猪头人身,身高数丈,身披袭裟,手使钉耙——”
他越说,陆源神色越古怪。
他还未说完,陆源早已展开天眼通,望穿山林雾霭。
只见那“猪妖”正倚着木禾假寐,钉耙斜插在身旁,口中不住嘟囊道:“这长虫在哪打秋风?
徒留老猪在这喂蚊虫。”
眼看这一幕,陆源不由得哑然失笑。
“既如此,唐探花随我走一遭,收了那孽障。”
唐敖连忙摆手,“某一介凡夫,恐为陆君肘。”
陆源一语点破他心中所想,“传经一事虽是顺天而行,但必坎坷满路,妖魔横行,唐探花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唐敖思一阵,紧咬牙根,“既然如此,我便与陆君走上一遭。”
陆源当前而行,唐敖亦步亦趋。行不过盏茶工夫,便见那木禾树下,猪八戒正斜倚树干剔牙,
钉耙倒插在旁。
一见二人走近,猪八戒晃悠悠起身,未及开口,便听陆源厉声喝道:“孽畜!何方野妖,敢阻传经大道!某奉大天尊法旨,护持传经人教化北洲,尔等妖邪不语天命,竟敢充作劫数,当受天诛!”
猪八戒眉色一挑,顿时作出怒状,“好个恶人先告状!这小贼偷我仙禾,某不过喝止几句,
何曾伤他性命?你却上来便要打要杀,莫不是寻错了由头?”
“废话少说,手下见真章罢!”
陆源出长枪,劈头砸下,猪八戒忙擎起九齿钉耙招架。
枪耙相交进出火星,直震得猪八戒虎口发麻,心下暗骂道:这长虫丝毫不知留力,几十年未见,还是这般生性。
一击之下,九齿钉耙当即脱手。
猪八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愿降!”
陆源当即收枪扶他起身,正色道:“你既诚心归正,便做个职事僧,随我等传经护法,可愿?
北猪八戒喜道:“甚好甚好,老猪正愁山中寂寞。”
情势急转直上,眼看着二人寒喧起来,唐敖有些发懵。
前一刻还刀兵往来,不死不休,怎么转眼间就兄长弟短,十分融洽。这猪妖看似五大三粗,怎的这般识时务?
他暗自嘀咕:早知如此,方才自己何必吓破胆?或许硬着头皮喝骂几句,也能唬住这厮?
正恍之间,那猪八戒已自顾自地挑起经卷行李,这动作怎么看怎么觉得熟稔。
猪八戒将包裹挑在肩上,晃着大耳朵凑上来道:“老猪本名猪刚鬣,后归依佛门,取了个法名叫八戒,不知老师傅贵姓?”
唐敖一愣,暗道这猪八戒该是个自来熟,回道:“我姓唐名敖,表字以亭。”
“巧巧巧,天下都是一般巧,你竟也姓唐?”
见猪八戒合掌大笑,唐敖疑惑不已。
却听猪八戒喜道:“我师父也姓陈。”
唐敖顿时语塞,有些跟不上猪八戒的思路,
陆源上手,一巴掌拍到他后脑上,猪八戒这人来疯的模样才收敛去。
旋即略带委屈道:“既为传经,少不得遍历诸国。下了这山向西北行五里,便是一臂国地界。”
唐敖闻言面露喜色,一日来尽遇妖邪,如今总算听得人迹消息,当即催着上路。
三人踏着晨露行山路,约摸一个时辰,果然遥遥见得一段低矮城垣。
此时天光渐明,早有商贩挑着担子往来,正络绎入城。
唐敖心下欢喜,脚下加急,疾行数百步便到城门脚下。及近前一看,却惊得驻足。
但见往来行人皆生得一目、一臂、一耳一鼻,端的是五官肢体俱为单数。
“这这这”唐敖定了定心神,“早闻书中所言,世有一臂国,果真如此,但不知为何?”
猪八戒糊弄道,“这里人周身上下尽皆单数,只一个种袋而已,自然生出一臂之人。”
陆源实在没绷住笑脸,取经传经,实在都少不了猪八戒这插科打浑的角色。
唐敖却不知他惯会胡,只道是天机,连连点头称是。
“既为灵之属,自当以善相待。我等进城暂歇,明日再拜谒国君传教。”
猪八戒笑一阵,低声冲陆源道:“这酸秀才还不抵我那老师父,他当人家是一家,人家还不当他是一家哩。”
唐敖刚走至城门前,还未开口,城门四众国民哗然一片。
原来一臂国民见他生得五官俱全,双臂完好,竞如避瘟疫般纷纷后退,口中叫:“残缺人来了!快躲开些,莫要沾了晦气!”
唐敖如遭兜头冷水,愤然道:“他们九窍不全,反说我等残缺?天下哪有这等颠倒黑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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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源淡然道:“德行有缺者尚要嘲讽德行圆满之人,何况身残者讥消身全者?世人囿于已见,
以己度人,何足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