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臂国人避之如瘟疫,眉眼尽是嫌恶之色。
猪八戒登时暴跳如雷,大袖翻飞骂道:“好没眼色的夯货!再不退散,老猪这钉耙可要开荤了。”
直唬得众人跌跌撞撞滚作一团,躲到街角抖如筛糠。
方至城门,却见守门苍头横戟当路,独眼圆睁,戟尖斜挑唐敖衣襟:“何处来的生面孔?入门先纳钱。”
唐敖虽见其目中轻篾,却不愿多生事端,长揖道:“我等自南赡部洲而来,欲拜谒贵国君主,
传播三教法统,教化民智。”
“甚么教法不教法!”苍头敲着戟杆冷笑,“要进城,先掏银钱!”
“敢问官差,入城资费几何?”
“每人十文铜钱!”
猪八戒一听,跳脚道:“方才那单臂人进城只交五文,如何到我们便要双份?”
苍头上下打量他一眼,鼻孔里喷出冷气:“你等生得双臂累赘,多出半副躯壳,不加倍收钱,
难不成让爷爷们喝风局烟?”
唐敖咬牙低语:“八戒,且取过路费来。”
猪八戒虽满心不忿,却也不敢违,只得嘟嘟打开行李,摸出三十文铜钱掷在地上。苍头用戟尖拨拉着铜钱数了两遍,才斜着放行。
连过三重门闸,唐敖方长舒一口气。抬眼望去,见城中房舍器物俱是单臂人日用形制。
桌椅皆单足单扶手,酒壶仅一侧有柄,连并绳也只系单边,端的是处处透着畸形古怪。
正行间,忽有个挑夫撞来,猪八戒体型硕大,走不出十步便被撞得东倒西歪,气得他揪住那人衣领:“你这瞎货!长一只眼便看不得路么?”
那挑夫挣脱皮衣领,嘟道:“我等向来如此,你这怪人倒来撒野!”
唐敖放眼望去,通之上果然人人相撞,却似浑然不觉,有的撞掉了货担,有的撞歪了头巾,
竟无一人问责。
他不禁哑然失笑:“八戒,你道他们为何撞而不怒?”
猪八戒不忿道:“想是嫉妒老猪生得齐整。”
唐敖笑道,“只因他们不够聪明罢了。”
猪八戒道:“他们虽相貌有异,但忒也精明,怎说不够聪明?”
唐敖笑道:“易林有言,耳聪目明,他们少一目则难辨远近,缺一侧耳则不晓方位,纵有七窍,却比常人少了半副心眼,如何不撞?如何不蠢?”
猪八戒摸了摸大耳朵,恍然道:“原来单臂不单臂倒在其次,这缺眼缺耳的,才是真缺心眼他声如洪钟,惹得众人怒目而视,却因畏惧其凶神恶煞般的长相,只敢暗嘧两口,那目光似要在他身上下几块肉来。
唐敖被一臂国民众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他没有陆源那般心渊如水,也不似猪八戒那般粗莽无惧只得以袖遮面,疾步往市井深处寻那旅社。
沿途店家见三人形貌迥异,或忙忙闭户,或指指点点。
好容易寻得一家挂着幌子的楼阁,唐敖方欲上前,却见店小二远远望见他们,手中茶盏“当唧”落地,脸色煞白道:“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猪八戒一把揪住那店小二后领,怒道:“你这小厮,怎的出口伤人?”
店小二抖如筛糠,指着唐敖的双臂道:“我等国中向来只容单臂人,你等生得四肢累赘,若是住店,叫客人们如何安生?”
唐敖赔笑道:“我等只要三间上房,不扰街坊”
“不行不行!”
任凭唐敖好言相劝,那店家只顾推脱,半分不允。
猪八戒早不愿在旅社中住,忽而提议道:“为何不去会同馆中暂栖?”
唐敖苦叹:“我虽曾为探花,却触怒武后被贬为秀才,又无文傍身,如何进得去?”
猪八戒拍着肚皮道:“且去无妨,老猪自有妙法!”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到了会同馆门前,驿丞开门迎,单手一拱:“敢问三位贵客从何处来?
唐敖面有窘色,支吾不语。
猪八戒早将行李往地上一选,高声道:“奉唐王陛下旨意,特来北洲宣谕教化。今日本官要在此歇脚,明日一早便要拜访你家国君。”
闻听三人是天朝上国而来,驿丞不敢怠慢,忙深揖及地:“不知上国天使莅临,下官有失远迎!敢问三位可有通关文?”
唐敖正自焦急,却见猪八戒伸手往耳根一捻,喝声“有!”,竟真摸出一册文,只见上面朱砂官印、行文批语俱全。
陆源挑眉一警,这文不是伪作,落款正是大唐皇帝印玺。
只不过现在是武周而已。
唐敖也发现这点错漏,不由得口唇发干,思付着驿丞询问,该如何解释。
却见驿丞将通关文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原封不动返了回来。
唐敖忙收回文,长出一口气。
又听驿丞问道:“贞观年号,竟已六十四年了?我北洲素闻唐王圣德,不想陛下竟如此高寿。”
唐敖又心下一紧,一警落款,强作镇定道:“陛下勤政爱民,自有上天庇佑。”
驿丞连声称是,侧身恭迎三人入内,虽设下宴席,却不过是粗粟饭、腌菜数碟。
唐敖白日里已狼吞虎咽过一回,此刻只觉眼皮重若千钧。
再一看二人,陆源眉盘坐,目注虚空;猪八戒却如饿鬼投胎,整张脸埋进碟盘之间,只听咀嚼声如雷,连呼吸都似忘了。
那呆子吃着吃着,忽然鬃毛生长,猪鼻拱得油光发亮,原本勉强维持的人形竟渐渐走样。
唐敖手中茶盏当唧落地,心惊不已,“陆君!八戒他、他怎的”
“莫慌。”陆源轻拂衣袖,“这呆子每逢开斋便现原形,叫唐探花见笑了。你且安睡,明日还要面见国君。”
唐敖点头欲言,却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哈欠未及打完,便一头栽倒在案几上。陆源指尖轻点,将他轻轻托至榻上。
转身时却见猪八戒已现出黑猪本相,四蹄踏在席上,正用嘴拱着酒坛咕嘟咕嘟灌酒。
旋即起身,一手拎在猪八戒后鬃毛上,将他猛地拽了起来。
只见猪八戒满脸油渍水渍,嘴里塞满食物,眼窝深陷不知是油水还是泪水。
“八戒!”
猪八戒似乎是被他一声呼唤叫回神来,愣了一瞬,旋即猛地挣开陆源大手,重新埋头在宴席之间。
只听一声哀呼伴着哭声。
“哥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