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老换了通关文,佛心逾重,身形愈轻。
再上西行之路,已是不急不躁,缓缓徐行。
走了个春尽夏初,方才见到城垣,“悟空,那里是什么去处?”
孙悟空向来只从天上过,数次赶赴灵山,哪里走得地上,只说不知。
陆源笑道,“长老,这灵山脚下,寺院之中,僧人不知灵山去向,是为何故?”
唐僧听陆源发问,暗暗思,旋即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想是这灵山凡子不得入,秉持真心,方可得见。”
陆源赞道:“是也,这心九曲盘桓,不只一道。”
唐僧合掌礼拜,“真君说的甚是。”
唐长老趋马入关,站在街心问询一番,此间乃是铜台府。
绕过通衢巷陌,受老者指引,刚在高门前驻步,便有胜侍推门而出,正瞧见几人相貌,大惊不已。
荒得折身回报,不多时,府中老员外出门相迎。
见众人模样,也不嫌丑恶,“请进,请进。”
众人拱手称谢,跨过门坎,影壁之上果有“万僧不阻”的牌坊。
唐长老心下暗喜,果然是西天脚下,人人礼拜,竟有如此善士。
员外引众人上座,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
实在热情,唐长老受宠若惊,深拜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
员外一听他有取经善行,料想定是高僧,更为欣喜,“弟子贱名寇洪,四十岁时誓愿斋万僧积得阴功,如今已有二十四年,只差三位便得圆满。”
唐僧一听说只差三位,喜色顿减,他们这一行多出两人。
陆源心觉有异,笑道:“善士不必忧心,我乃修道之人,服色有异,不破了你那圆满之数。”
孙悟空也道,“老孙乃是混元一气太乙仙,修得辟谷,师父与师弟享受便是。”
寇洪道,“二位长老说的哪里话,既随唐长老同行,必有善功,入得寒舍,怎能亏待?”
又冲着众人拜道:“今日天公垂悯,降得高士五位,保我圆满,好岁宽住月馀。”
唐长老见他良善,也便全了他修行,寇员外即在善功簿子上记下众人姓名。
穿廊入佛堂,唐僧抬眼但见殿宇巍峨,竟比寻常庙宇更为宏。,急换了锦袈裟,
端肃整衣,方欲诚心礼拜。
忽入内堂,却见早有一僧人盘膝跌坐,正低诵经文,声虽低细,却隐隐可辨《法华经》章句。
唐僧忙合掌拜道:“贫僧有礼。”
那僧人闻声抬首,起身还礼。唐僧看时,但见他,戒疤新点三珠白,讷袄轻披百讷宜。玉柄尾随袖摆,菩提念珠挂胸垂。真个是举止端严,恍若罗汉临凡。
陆源凝眉望去,在这意料之外的僧人身上,并未发现半点妖氛。
僧人道:“贫僧失迎。小僧灵虚子,本是天竺国比丘,新受具足戒,路经宝刹,权作挂单,参研修习。”
唐僧见他道仪端肃,心下敬服,遂同他一道礼佛。
二人谈及佛法精要,灵虚子对答如流,妙义频出。唐僧大喜,只觉相见恨晚,竟忘了鞍马劳顿,与他抵足论禅,直至夜深方歇。
自住下后,寇员外半点不曾亏待,斋飨奉礼,开坛讲经,是日日参拜。
但过了半月,唐长老去心甚急。
心忧此间员外筹办不休,若是提出离去恐伤了他好意,若是不走,又怕动摇真心。左右不定,
便问向陆源道:“真君,我等盘桓数日,但心中不定,如何是好?”
陆源道,“凡修行之人,大多不被妖魔所侵,只被‘好人’所累。”
唐长老略作沉吟,“我见寇员外诚心斋僧,不是恶行,怎会误了贫僧修行?”
孙悟空笑道:“师父想岔了,常言道,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他这厢斋僧过万数,不过是锦上添花,尚不比救助一人哩。”
唐僧略恼道:“出家人不可背后言人是非,寇员外招待我等,怎可诽谤于他?”
陆源道:“大圣话糙理不糙,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这寇员外前四十年做了恶事,这二十四年行善也可保他下世得投良家托生。但他想以此求得果位,却是万万难成。”
唐长老叹了口气,诚知成佛之法和世俗有异,最重要的是发善心,而不是积善名。
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倒果为因,便成了寇员外这般求名的乡愿。
若有阿多罗三三菩提之心,便是只助一人,也能成佛。
翌日,唐僧坚持离去,寇员外也不好挽留,只道:“长老莫急,西去非一日之功,今日暂歇,
明日我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程。
弟子年近古稀,终偿所愿,长老但发慈悲之心,再住一日。”
正说着,府中老姬道:“这半月算是外子功德,老身还未得善功,长老且宽住半月,老身也愿斋僧半月。”
话刚选下,寇员外二个儿子也俱上前来,“父母修得善功,愚兄弟也要斋僧,望长老成全。”
唐长老心下暗惊,这一家人是拿自己刷功德来的,连忙摆手,只说明日必走。
但既然松了口,盘桓一夜,便是又有转机。
寇员外深知欲擒故纵的计策,言说亲戚住的远,仓促告知未曾尽至。他们同样诚心礼佛,未曾见得大德真容,若见不着唐僧一行,恐抱憾终生。
唐僧无奈,只得又住了数日,和那灵虚子每日对谈,聊以慰借。
正此日,取经众人在客房中休憩。
唐僧盘坐念经,声如细流;八戒、沙僧倒头酣睡,鼾声如雷;陆源与孙悟空各倚门框,闭目养神,却似睡非睡,神识清明。
忽有异响从唐僧衣畔起,但见一只小鼠,目若黑豆,尾如细藤,正啃啮袈裟边角,有声。
唐僧历经一十四载取经路,佛心坚固,昔年车迟国高台坐禅时,便任虫蚁爬身而不动如山,此刻更不为所觉。
陆源与孙悟空却睁眼看得分明:那鼠儿啃衣未果,竟顺着禅床爬向八戒,去扯他耳后鬃毛;又转至沙僧枕边,拨弄其项下念珠。无奈二人睡意正酣,任它如何折腾,只翻个身又鼾声大作。
小鼠在屋内兜转三圈,忽然盯上倚门而立的陆源,岐吱叫着,竞顺着他裤腿往上攀爬,
直爬上肩膀,抬眼一看,黑一般鼠目之中,正倒映出一双蛇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