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补更,今晚正常更新)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
天上的事,地下的事,早已传遍了各家各派的耳中。
该知道的,终究也都知道了。
太平道崛起,改朝换代,已得太上道祖亲口允准。
这一下,天地气数,便算是定了。
馀下的,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人情文章。
有人想着俯首称臣,讨个安稳;
有人又琢磨着提前投诚,好在这场泼天的机缘里,分润上一杯羹。
天地翻复,于世间旁人,不过是换了个供香的神象罢了。
姜家祠堂中,香烟袅袅。
炉火明暗之间,映得那姜亮的魂影半虚半实。
他正与父亲说着外头的见闻,语气里带了几分激动,也带了几分不安:
“那太平道,自起兵以来,几乎便如有神助。所到之处,旗帜一展,便是风调雨顺,山河无阻。”
他那虚幻的脸上,光影流转,说不清是敬,是惧,还是叹。
“而朝廷的军马,却是霉到了极点,”
“走到哪儿,不是天降冰雹,便是山洪暴发,简直就象是老天爷也厌弃他们。”
姜义听得眉目不动,只轻轻拈香。
姜亮却越说越来劲:“前几日,冀州那边一支黄巾军,与官军主力对峙。眼看着两阵将交,忽然天上落下无数陨石,不偏不倚,尽砸入官军阵中。”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香烟缭绕处,声音低了几分,带出一丝喟叹。
“官军当场便乱了套,数万大军,死伤过半。那情形,真真如天意所指,叫人不寒而栗。”
姜亮话未说完,姜义已然明白了。
这世上的事,若真有“巧合”二字,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那天上地下的一桩桩异象,不过是些眼明手快的神只,嗅到了风向,识得了那位道祖的心意,便忙不迭地换了阵营,暗中相助。
顺势推舟,名曰“天命所归”,说得好听罢了。
他指尖拈香,火星一闪,袅袅烟气升起。
说罢外头的天事,姜亮才又小心翼翼地转了话头。
“爹”
他声音有些迟疑,“鹰愁涧那位桂老,前几日托孩儿捎句话。”
“想请锐儿出面,帮忙引荐一二。桂家在南瞻部洲的阴司,也有不少人任职,想着趁着这场大势,早些与太平道打好交道。”
这话倒也不出意料。
改朝换代,天地易主,谁都怕一个不留神,押错了宝。
若是旁人,凭桂家在天上地下的根底,何愁没门路攀上去?
只是这一次,那张家三兄弟不走天门、不走阴司,独独只走凡间平民一线,也难怪桂家交往无门。
姜义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不变,连半分尤豫都没有。
“此事不必提了。”
他语声平缓,听不出喜怒,只有那微不可察的倦意,藏在字缝里。
姜锐那小子,好不容易才被他从这场浑浊劫局里摘出来,送往浮屠山。
岂可再让他回头入世,又跳进这滔天红尘里去。
见父亲只是摇头,姜亮倒也并不意外。
他那道虚影在香烟缭绕中轻轻一晃,似有尤豫,终究还是开了口。
“还有一事”
他声音低了几分,象是怕惊扰了那炉中的香火。
“西海那边,锋儿也传了信来。”
姜亮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偷瞧父亲的神色。
“说是他那位老丈人,西海龙王,也在劝他。”
“让他趁此良机,干脆脱离天师道,转投太平道去。”
他顿了顿,才又续道:
“龙王的意思,以锋儿如今西海女婿的身份,再加之他那灭蝗丹药、功德昭着的名头,只要略一表态,必有应者云集。”
“如今太平道气势虽盛,却是匆匆起势,根基未稳,若能趁此时机入局,锋儿或可在其中,占下一席要位。”
说到这里,他那半透明的面容上,浮起几分为难。
“锋儿自个儿,也尤疑不决,让孩儿来问问您的意思。”
姜义闻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缕魂影。
良久,方才轻轻一叹。
看来,不光是刘家那位老祖,连桂家、西海龙宫这些根深蒂固的旧势,也都认定这“太平新朝”必将登极,无可撼动。
世间事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无怪。
毕竟,那是太上道祖亲自落的言。
三界六道之间,谁敢置疑?谁能置疑?
但
姜义那双清亮的眼,依旧深沉如海。
光色平静,却藏着旁人难窥的一线清明。
他始终信着,那位高居三十三重天外、无欲无为的太上道祖,也并非真个全知全能。
他老人家,怕也只是匆忙之中,听了南华老仙几句言语,便将此事定下,并未曾亲自下界一观。
至于那张家三兄弟,那几个修行道上的愣头青。
道祖自是更不曾知晓,他们胸中所怀的志向,到底是何等宏大,又是何等疯狂。
姜义沉默片刻,忽而语气一转,变得极其笃定。
“你替我传话回去。”
“无论天上如何翻复,无论这天下的风往哪边吹”
“我姜家后人,不许掺和此事,不许与太平道有半分瓜葛。”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复又加重语气。
“若有人违命逐出家门,再非我姜氏子孙。”
话音落下,香烟一颤,姜亮那道虚影也跟着微微晃动。
他素来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此刻却忍不住露出几分惶惑。
世上风声早已明朗,太平道崛起,几乎已是大势所趋。
在这等泼天的机缘面前,还要避退不沾,简直难以想象。
他抬头,欲言又止。
那团魂光里闪过一丝尤豫,似有不解,又似有隐约的敬畏。
姜义将儿子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只是默默摇头,并不多言。
有些事,说破也无益。
这种理,唯有岁月能教。
祠堂里,香烟缭绕,光影浮沉。
半晌,姜义忽又开口,语气平平,象是随意一问:
“你与文雅,在各州府的香火供奉,如今可还有拓展的馀地?”
这话问得轻,却藏着另一层盘算。
太平道今日气势如虹,声震三界。
可在姜义看来,那正是危险的征兆。
火太旺,便不久;花太盛,必早谢。
等那场烈火烹油的盛景烧尽,留下的,必是一地焦土。
道统留下的真空,人心信仰的空旷。
那才是真正的机缘所在。
若能提前布子,静待风头过去,届时只需轻轻一推,香火自能顺势再旺几分。
姜亮听了,却仍是一副恭谨模样,老老实实地答道:
“回禀父亲,孩儿现受敕封,为长安城隍庙阴神,职司一地阴司事务。依旧例,香火不可越境,顶多兼任几处城中山神、土地之职,若私立庙宇于外州,便是逾规了。”
他顿了顿,又道:
“至于文雅,她那‘灵素道人’的法号,当初本是借老君庙势成名,如今香火早与老君庙绑在一处。凡人若欲供奉她香火,须先立老君庙,而后方可于其中,加她一尊灵素法相。”
姜义听罢,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老君庙
等到太平道的气数尽时,便是老君这般身份,怕也要受些反噬。
此时若逆势而行,大张旗鼓去各处修老君庙,岂不是明摆着往刀口上撞?
祠堂里又陷入一阵寂静。
姜亮那道虚影,在香烟里微微一荡,似尤豫,似思量。
半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爹若真要另寻一人出来应此局,锐儿或许是个法子。”
“他这些年在凉州地界赈灾救民,医人无数,在民间积下的香火人心,也算不浅。”
“若能借此名望,开庙聚信,倒也顺理成章。”
这话一出,姜义眼底原本淡如死水的神色,忽地又泛起了一丝光。
他负手踱了两步,香烟在脚边袅袅盘旋,
半晌,才停下,缓缓点头。
“也罢。”
声不高,却沉稳如石。
“此事,你可先暗中筹备。”
“其一,便在凉州地界,以锐儿之名,立‘护羌神使庙’。”
“他既有护羌校尉的官身,又有救人活命的实功,立此庙宇,名正言顺,不致惹眼。”
“其二”
他略一顿,目光掠过香烟深处的魂影,语气淡淡。
“凉州之外,多加筹备,待到天时为锋儿立庙正名。”
这话一出,姜亮不由怔住。
“为锋儿?”
他那道魂影微微一晃,神色里满是错愕与不解。
“爹,锋儿虽有炼丹救世的大功,可这事自始至终,都未曾宣扬于外。世人只知天下蝗灾平息,却不知他是功臣。再说,他如今仍是天师道弟子,亦无立庙受供的身份资历。”
“若真如此行事,岂不是要犯师门大忌?”
姜义闻言,却只是淡淡摆手。
“这些事,为父自有分寸。”
他语气平平,神色不见波澜。
似这世上诸般忌讳,到了他嘴里,俱都成了纸糊的障。
“况且,也没让你立刻动手。”
“不过是先行筹备。”
他说着,略一沉吟,眼神如古井微波。
“至于选址嘛”
“你且回去,好生探一探,如今太平道何处声势最盛,那黄巾军又在何处扎得最深。”
“庙,就立在那等地界。”
话音落处,祠堂中烛火一跳,香烟微斜。
姜亮怔怔望着父亲,只觉这安排实在离奇。
在那黄巾遍地、太平声震的地方立庙?
这不是与天命作对么?
锋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人,何德何能,与那得了道祖亲允的太平道去争香火?
这些年来,对父亲那种近乎本能的信服,早已刻进骨子。
纵是心中疑窦丛生,姜亮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轻轻一点头,低声应了。
姜义见他应下,神色不变,又淡淡吩咐:
“还有。”
“这段时日,若无要紧之事,外头的地方,就别到处乱跑了。”
“好生守在那长安城里,睁大眼,仔细看。”
“看那城中城外,都有哪些神只鬼怪,明里暗里地投了太平道;又有哪些,曾在暗处帮过黄巾军一臂之力。”
姜亮怔了怔,眉头微蹙。
“爹,这又是为何?”
姜义不答,只抬眼看他一眼,语气平平:
“一来,让你心中有数,知该与谁亲近,避着谁远。”
“二来嘛”
他话到此处,却忽地顿了。
烛火在风里轻轻一晃,映得他那张脸半明半暗。
“天机不可泄。”
“你且记着,先留意着便是。日后,自有分晓。”
言罢,便不再多言。
姜亮见状,知再问无益,只得深深一揖,将满腹疑惑都压在心底。
那道魂影随即轻轻一晃,化作一缕青烟,在空中盘旋几息,方才淡淡消散。
姜义凝望着青烟散去,眸中却是微微一沉。
说到底,那些趁势而动、投了太平道、暗助黄巾的神只,也谈不上什么错。
连那位清净无为的太上道祖都已亲口应允,他们这些天上地下的小神小鬼,顺势而为,也无可厚非。
只是可惜。
这世间的“公允”,从来不是凭对错两字能衡量的。
今日顺势,得些便宜,看似风光;
明日势反,天机一转,怕也得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
这便是天道的秩序,亘古如斯。
与善恶无关,与是非无涉。
念及此,姜义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思,缓缓盘膝而坐,双手覆膝,闭上了眼,自顾自炼化体内心火。
祠堂外,风声低回,天色翻复。
一会儿雨脚轻垂,一会儿又被日光拨散。
院中老槐又抽了新绿,枝头的蝉声一浪接一浪,吵得似夏正盛。
转眼,又是数月。
无论是姜亮偶尔自香火中传回的讯息,还是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嘴里带来的碎言词组,皆绕不过一个话头。
太平道,真个是应了天时。
那披黄巾的大军,如烈火燎原,势若破竹。
短短数月,八州之地,尽入旗下,且仍在以叫人咋舌的速度,向外漫卷。
虽尚有数郡大城负隅抵抗,但若说这天下大半,已归黄巾之手,倒也不算虚言。
就连这等消息滞后的两界村,也渐渐沾上几分喧嚣。
灵素祠外,老槐树下的凉荫里,常有过路脚夫、歇脚的樵子,说得眉飞色舞。
“黄巾军过山,山里的瓜果山珍,自个儿就熟透了掉下来,犒劳大军!”
“要渡河,那河里的鲤鲫虾蟹,都自个儿往一处挤,搭成一座桥,让大军踩着过去!”
言辞玄妙,传得有鼻有眼,听者皆信。
诸般迹象,仿佛都在宣告。
太平道,天命所归也。
世道乱中带盛,风气竟似欣欣向荣。
那位身在风暴眼中的“大贤良师”,似乎,也是这般认为的。
或许在他眼中,这天下棋局,已成定势;
又或是,他等的那一线机缘,终于到了。
于是,那面早拟未举的旗,终被高高打出。
那一日,姜亮魂影再现祠堂,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不敢贸然启口。
先以神力封绝堂内堂外,香烟停滞,灯焰微凝。
待万籁俱寂,方才以神识传念,将那八个字,一字一顿,送入父亲心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