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天公将军,大势所趋
有了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往后那些日子里,几乎是隔上三五天,各处便会传来蝗虫成群暴毙的消息。
起初,还只在那地广人稀的凉州地界。
可消息这玩意儿,比风还勤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连两界村这等偏远所在,也听了风声。
村里头,自是一片欢腾。
男女老少都额手称庆,说是老天爷开了眼,见百姓受苦太深,遂降神威,罚了那些作孽的虫灾。
炊烟里多了几分香气,连孩童的笑声都脆亮了几分。
然而,村外的天色,却并不晴朗。
随着蝗灾将尽的消息一点点坐实,外头各州的太平道,反倒愈发躁动起来。
他们四处派人,明查暗访,想探个究竟,却探来一肚子迷雾。
那一只只死去的蝗虫,就象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抹了魂,干干净净,毫无端倪。
另一头,他们又急急运起多年积攒的势力,想将此事压下。
可那消息偏是顽劣得紧,像春草似的,这边刚按下去,那边又冒出一茬,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到后来,太平道的行事愈发频繁,愈发急躁,有的州府夜里常有灵光乱闪,有的郡县则忽传秘令,封路禁行。
世人不知所以,只道又要有大事。
几月光景转瞬而过。
那盘踞凉州的最后一处蝗灾,也终于在无人察觉的时刻,静悄悄地灭了。
虫声不再,连那股阴冷的气息,也似被风吹散。
只是,蝗灾虽去,那股无形的“蝗疫”,却并未停下脚步,眼看着,便要越过州界,朝着并州蔓延而去。
此事一出,便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得那匹太平的骆驼,再也挺不住腰。
太平道终于坐不住了。
那一日,姜家祠堂香烟未歇,姜亮那道魂影,几乎是破风而入,连形都没凝实,声先到了:
“爹!出大事了!”
“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已在冀州举旗反了!自号‘天公将军’,传檄天下,号召信众,共讨无道!”
“如今青、幽、徐、荆、扬、兖、豫七州皆已响应,声势之盛,简直是前所未闻!”
他一口气说完,魂影抖得厉害,仿佛连那股惊惶都透了出来。
姜义却仍是那副从容模样。
他手指拈香,慢条斯理地将其插入炉中。
良久,才徐徐出声问道:
“天公将军既举义旗,总得有个名号罢。”
“他们这回,打的是什么口号?”
姜亮怔了怔,显然被问住。
皱眉想了半晌,才迟疑道:
“这个倒没听说有什么口号。
只知晓他们约定了暗号,头裹黄巾者,皆为自家兄弟。”
听得“头裹黄巾”四字,姜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终于起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涟漪。
只是怔了怔,便又敛去神色,淡淡一笑,道:
“呵倒也简单明白。”
语锋一转,问得平平淡淡:
“你们城隍庙中,情形如何?”
地上动乱,地下岂能安生?
姜亮苦笑着摇头,魂影微晃,象是连那笑都带着几分无奈。
“庙里的光景,也好不到哪儿去。”
“同僚们一个个乱了神,不是伸长脖子瞧阳间的热闹,便是托人打探消息,想知道上头究竟怎么个章程。”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几分,声气也低了些。
“听庙里的老判官说,往常遇上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地上还没掀波呢,天上早该有消息传下来了。”
“大家伙只要依着各家祖师、先人的旧令行事,便能安稳过关。”
“可这回,却怪得很”
“天上,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连上头,也不知这世间要起一场泼天的乱子。”
“无旨无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发慌。”
他这一番话,说得阴气都淡了几分。
姜义静静听着,神色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有光一闪。
“天上不知,地上不安,”
他心头暗叹,
“这局势,怕是要真乱了。”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
莫说那城隍判官等微末神只。
便是那位始作俑者,南华老仙本人。
恐怕也未曾料到,当年随手点拨、赠下几卷天书的那个便宜弟子,竟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搅得天下风云,翻作劫潮。
而姜义心头更清楚。
那位大贤良师的野心,怕远不止于“反朝堂”。
姜义不再多想。
只是负手立于香炉前,静静望了片刻,那道虚影犹在香烟缭绕中半明半灭。
“既如此,你也莫要妄动。多看,多听,少言少事,静观其变即可。”
姜亮闻言,自是恭躬敬敬地应下,一揖之后,魂影便散,化作一缕青烟,归入香火之中。
祠堂重归寂静。
只是这一次,姜义却未如往常那般,再盘膝坐下。
他转过身,出了祠堂,回到自家屋里,从柜底那只积灰的旧箱子中,取出一壶封得极好的灵梅酒。
那酒,是前些年所酿。
取自后山灵泉,配以屋后灵梅之实。
梅香沁骨,灵气氤氲,一开封,便似有春风穿窗而入。
提着酒,姜义缓缓出了院门,径往刘家庄子方向而去。
这世道眼下已是风雨将至,若想探些“天上”的消息,最稳妥的门路,早已不是那在城隍庙中当差的小儿了。
刘家庄子,那才是真正“根系不显而深”的所在。
庄子依旧井然。
仿佛外头那天下翻腾的风浪,都绕过了这片安稳的篱墙。
姜义寻着老习惯,绕过花圃与药圃,在后头那片晒药的空地上,见到了刘庄主。
那亲家仍是一身粗布长衣,袖口挽起,神色恬淡。
只是与往年比起来,却添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清亮”。
他本就是精气充盈的根骨,又这几年同着姜家诵经修心,日积月化,这底子,竟真叫他给修回了青春。
华发中已有青丝新生,面色红润,气息沉稳,步履间的轻盈,倒真象比先前年轻了十岁有馀。
照此光景,怕是也能在寿命耗尽前,借那一口灵机,破开玄关,窥见“性命双全”之门,由凡入道,从此不再为红尘所缚。
“老亲家,得闲么?喝两盅?”
姜义提了提手里的酒壶,笑意温和。
刘庄主一见是他,又闻得那阵灵梅酒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的灵气,登时连眉梢的疲色都化了个干净。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他哈哈一笑,拉着姜义径往石亭而去,脚步轻快得象个年轻人。
行至半途,回头又吩咐家丁:
“去,后厨取几样小菜来,酱牛脯、凉笋丝、那坛脆瓜也捎上。”
石亭依旧。
青石檐角生了薄苔,风从药圃那头吹来,带着几分干草与药香的味儿,
混着梅酒的清气,恰好醉人。
姜义举杯,抿了一口,微微一笑,语气似漫不经心:“怎不见我那贤婿?”
刘庄主正夹着一筷子凉笋,听了这话,手微一顿,随即又叹了口气。
“甭提了。昨夜又得了他家祖宗托梦,这不,天一亮,便急忙往山下老君庙烧香去了。”
姜义闻言,只点了点头。
那神色间虽不多言,却已尽在意会。
他素知这老亲家的脉门,凡遇梦兆,必心诚如火。
于是也不多问,只举壶为敬,笑着斟满两杯。
二人推杯换盏,话从家长里短,到山川风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亭中气氛倒有几分“世事不扰我”的自在味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那老君庙的方向疾步而来,
风尘仆仆,神色凝重。
正是刘子安。
他方才跨入院门,目光便落在石亭里。
见自家父亲正与岳丈对酌,手中酒盏尚有半盏未空。
那本要脱口而出的言语,竟生生地止在了喉头。
还是刘庄主见得开明。
瞧那儿子一副“天塌”模样,便放下筷箸,大手一挥,笑道:
“自家人,说便是了,别憋着。”
刘子安这才神色稍松,快步入亭。
脚下风声未歇,话已先行。
“爹,岳丈大人,天上天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语带惊惶。
他喘着气,面上仍带着几分未褪的惊色,似方才一路奔来,仍有馀悸。
“那太平道一举反天,天机顿乱。诸天神灵,各路仙门,皆围在南阳宫外,闹着要寻那南华老仙问罪。”
“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便是以南华老仙的道行,也背不起这等因果。”
“听说他老人家查明了前后因由,便也顾不得别的,匆匆赶去三十三重天外的兜率宫,去请太上道祖商议公断。”
说到这儿,刘子安神色一敛,声音也低了几分。
“孩儿这边,也刚得了兜率宫里传出的第一手消息。”
此言一出,亭中风似也静了几分。
刘庄主手上那盏酒未曾放稳,轻轻一顿,酒中微波荡开,他身子前倾,沉声道:
“如何?”
刘子安深吸一口气,神情凝肃,缓缓道来:
“老祖宗虽未能亲见,却得了确切的传言。”
“道祖他老人家的意思是”
他微微一顿,似觉这话说出口,便要动了天地因果。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既然天意既出,便不若顺水推舟,让这场改朝换代,也成一桩天命。”
“兜率宫那边,也放了话出去,说愿在其馀诸事上,做出些让步,让补偿诸方仙门颜面。”
“如此一来,这份泼天的机缘,便算彻底落在兜率宫手中了。”
这几句话,语气平平淡淡,说的却是翻天复地的大事。
刘庄主那略微前倾的身子,缓缓靠了回去,怔怔望着那盏未饮尽的灵梅酒,酒色微晃。
良久,他才象是自言自语般,低低道:
“既是太上道祖亲自发了话,那此事,怕是真改不得了。”
“这太平道的气数怕是谁也拦不住喽。”
说着,他似又想起什么,神色一亮,端起酒杯,转头望向一旁自始至终不言不语的姜义。
那目光里,忽又添了几分钦佩,几分庆幸。
“亲家公,果真是神机妙算,深谋远虑啊!”
“我听曦儿说起过,锐儿那娃儿,早年便与那太平道的张宝引为知己,交情匪浅。”
“如今这太平道大势所趋,已成定局,锐儿有此渊源,将来定能乘风而起,前途无量啊!”
刘庄主越说越觉有理,连语气都带了几分振奋。
姜义听罢,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抬手,与老亲家轻轻一碰杯,灵梅酒微溅,香气散开。
口中却是缓缓地道:
“老亲家说笑了。”
“锐儿与那张宝,不过偶有往来,算不得什么知己。”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看着杯中那一抹清光,语气更淡了几分。
“再说,他如今也不理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我已送他去了西牛贺洲,寻一处清净地,好好隐修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教刘庄主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原是打心底替这位亲家高兴的,哪曾想,对方听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反倒头一个撇清干系,生怕沾上半点。
一时之间,他只怔怔地看着姜义,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哪句问起。
姜义却不理他,只慢慢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的刘子安身上,语声平静:
“太上道祖,在作下这等决断之前,可曾派人去查过,那位大贤良师的底细、为人?”
刘子安被他看得有些发怔,想了想,才小心地答道:
“回岳丈大人的话倒不曾听闻。”
“只听说,道祖他老人家近来正闭关炼一炉极要紧的仙丹,片刻不得分神。此事,只凭南华老仙一番言语,便定了下来。”
姜义听罢,眉头微蹙,却不语。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目光深处,似有一丝难以分辨的光,闪了一闪。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灵梅香气氤氲而起,掩去了唇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叹意。
“外头的事,”他说得极淡,“便由外头的人闹去吧。”
“你与曦儿,只管守好这山里的清净处,不必多想。”
语毕,他也不再多留,只拱手作别。
刘庄主还未来得及起身送行,便见那身影已踏出亭外,背影被药草香与山风一并吞没。
亭中,只馀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这位姜家之主心底到底打着怎样的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