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丝断裂次日清晨,安燠蹲在灶房门口啃烤红薯,听隔壁王婶端着铜盆碎碎念:"我家狗蛋昨儿半夜直蹬被子,嘴里直喊'铁脸先生别抓我',醒了还抽抽搭搭说那先生要他背'嘻嘻哈哈才是好娃娃'的口诀——您说这算啥梦?"
红薯皮"咔"地裂开道缝,安燠咬红薯的动作顿住。
她记得前儿夜里神核树根下那团银渣,像极了天庭专门收集情绪波动的"听魂涎"残片。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银铃铛(程砚用山涧冰蚕茧编的,说是能震散邪祟),她顺口应了句:"我晌午去瞧瞧。"
晌午时分,她揣着包桂花糖霜山楂片晃进王婶家。
狗蛋正缩在炕角,小拇指咬得泛红,见她来才抽抽搭搭开口:"那先生的脸像块冷铁皮,眼睛是俩黑洞洞,他说'不背口诀就把眼泪收走'"安燠递山楂片的手一滞——"收眼泪"这词儿,和前儿瘦高个泼的"听魂涎"不谋而合。
回治管会的路上,她踢飞块小石子。
石子弹中程砚刚挂好的"共业碑维护进度"木牌,"啪"地砸出道白印。
程砚正蹲在碑下给藤纹描金漆,抬头见她抿着嘴,发梢被山风搅得乱蓬蓬,像只炸毛的狐狸:"又发现啥幺蛾子了?"
"十三次。"安燠把怀里的青布台账往桌上一摔,纸页"哗啦"散开。
她翻到"情绪释放"那页,指尖点在十三道未打勾的记录上:"李二婶说孙子摔了碗怕挨骂偷偷哭,张猎户说看老黄狗死了抹了两把泪——全憋着没报工分。"她忽然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他们不要分,我要。"
晒谷场的石磨刚擦得锃亮,安燠踩着磨盘跳上去。
程砚抱着装蜂蜜的瓦罐站在她脚边,钉耙斜倚在磨盘上,倒像给她撑了把歪歪扭扭的伞。
底下围了二十来号人,李寡妇拎着菜篮子,小豆子扒着程砚的裤腿,几个外来帮工缩在最后头搓手。
"打今儿起!"安燠扬高声音,"自愿说伤心事儿的,一滴泪换一分心力值——"她话没说完,底下就炸了锅。
李寡妇把菜篮子往地上一墩:"安主席,这是要我们比谁哭得多?"小豆子踮脚拽程砚衣角:"牛爷爷说哭是没出息,安姨骗人!"
安燠也不恼,从袖袋里摸出只巴掌大的琉璃瓶。
瓶里盛着半瓶清水似的液体,在日头下一转,竟折射出细若游丝的金色符文。"这是狗蛋昨儿的眼泪。"她晃了晃瓶子,符文突然缠成个小漩涡,"那些要收我们眼泪的人,当这是脏水——可咱们山有眼睛。"她指了指远处泛着青光的共业碑,"它喝了这水,能长力气。"
程砚在底下突然"嗯"了声。
他本来正用钉耙尖儿戳地上的蚂蚁窝,这会子直起腰,盯着王婶家的方向——门楣上的藤纹正跟着共业碑的纹路轻轻跳动,像在应和什么。
他摸了摸后颈的熊毛(化形没化干净的小尾巴尖儿),压低声音:"碑在吃眼泪?"
"伤心也是力气。"安燠从磨盘上跳下来,鞋尖踢了踢程砚的钉耙,"从前他们拿雷劈我们,现在我们拿眼泪砸回去。"她转身冲人群笑:"头一个来申报的,额外奖半块蜂蜡!"
小豆子第一个窜上来,抽抽搭搭说:"我我前儿把安姨给的糖饼掉泥里了,躲草垛子哭了一刻钟!"安燠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数着"一、二、三"程砚在旁边掰手指头:"七滴,七分——明儿去蜂房拿蜂蜡。"
李寡妇搓着围裙角凑过来:"我那口子走的头七,我在灶房哭了半夜能算不?"安燠把她的手攥住:"算,一滴都不落。"她抬眼扫过人群,见最边上站着个灰布衫老农,怀里抱着只粗陶碗,碗底还沾着干饭粒。
老农见她看过来,赶紧低下头,手指把碗沿抠得发白。
夕阳把共业碑的影子拉得老长,碑上那朵半透明的花又绽开了点。
程砚蹲在碑下数藤纹,突然感觉脚边有东西硌得慌——低头一瞧,是块指甲盖大的银疙瘩,温温的,像被谁含了许久。
他刚要捡,安燠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收着吧,明儿给碑当养料。"
老农抱着空碗在晒谷场转悠到月上柳梢头,最终把碗往怀里又拢了拢,踩着月光往村外走。
他不知道,治管会的窗棂后,安燠正托着腮看他的背影。
程砚端着热姜茶凑过来:"那老头?"
"他碗底的饭粒是新沾的。"安燠用茶盏碰了碰程砚的,"半夜准得回来。"她望着窗外的山影,嘴角翘得老高,"山要吃的,可不止小娃娃的眼泪。"第三天夜里,山风裹着桂花香撞进治管会院门时,安燠正趴在程砚背上补觉。
程砚捧着茶盏温酒,熊爪子似的大手轻拍她后腰——自打上次被雷劈坏了房梁,他就死活不肯让她再睡竹榻,说"夫人的狐狸毛得垫够三层棉絮"。
院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像片叶子落在青石板上。
安燠耳朵动了动,在程砚颈窝闷声:"是那老头。"程砚放下茶盏,起身时还不忘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生怕蹭掉她发间那朵他新摘的野菊。
门闩"咔嗒"一响,月光里果然立着个灰布衫老农,怀里的粗陶碗擦得锃亮,碗底还沾着他白天特意蹭的干饭粒——这是他和安燠心照不宣的"犹豫标记"。
"安主席"老农喉头滚动两下,碗沿被他抠出几道白印,"我我娘走了三十年,昨夜梦见她穿错鞋出门,左脚是她常穿的黑布鞋,右脚却套着我小时候的虎头鞋我哭了半宿。"他突然抬起皱巴巴的脸,眼里泛着水光,"您说山要吃眼泪,我这把老泪能喂山不?"
安燠从程砚怀里直起身子,发梢的野菊晃了晃。
她摸出青布台账时,程砚已经搬来条矮凳——这是他学来的"接待伤心人专用",说"蹲着说话腿酸,伤心事容易断"。
老农坐下时,安燠瞥见他裤脚沾着星点灶灰,想来是在灶前哭了半夜,火塘里的草灰蹭上的。
"记'思亲泪'五分。"她蘸了蘸程砚新磨的松烟墨,笔尖在"情感类型"栏顿了顿,又添上"旧物错配"四个字,"另赠安神茶一包——您梦里那虎头鞋,是不是压在箱底的那双?"老农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透:"您您咋知道?"安燠笑,指了指窗外泛着微光的共业碑:"山在听呢。"
话音刚落,碑底那根曾吞噬银丝的藤蔓突然"唰"地抖了抖。
墨绿叶片上的纹路飞快游动,竟在月光下拼出幅淡影:白发老妇穿着黑布鞋和虎头鞋,正踮脚够院里的枣枝,身后跟着个追枣的小娃娃——正是老农幼年模样。
藤蔓顶端的嫩芽轻轻卷起,叶片边缘浮现金漆小字:【认证通过,情感真实】。
老农盯着那幅影画,喉结动了三动,突然用袖口捂住脸。
程砚慌得手忙脚乱翻茶罐,安燠却按住他手腕,轻声道:"让他哭。"等老农抽抽搭搭接过两罐蜜时,程砚的熊耳朵早被山风吹得通红——他偷偷把蜜罐焐在胸口,就为了让老人接过去时能暖手。
七日后,晒谷场的石磨旁支起口黑铁锅,比李寡妇家过年煮肉的锅还大两圈。
安燠踩着程砚的钉耙柄往锅里瞅,鼻尖沾了点辣萝卜末:"够不够?"程砚抱着最后一罐陈醋踮脚看,熊爪子在锅沿敲出闷响:"能腌下整座山的眼泪。"
二十七个琉璃瓶"叮叮当当"倒进锅里,浅金色的泪液撞出细碎涟漪。
安燠撒了把切得极细的辣萝卜丝,程砚跟着抛姜片,李寡妇捧着陶罐喊:"我这坛十年陈醋最够劲!"小豆子举着根葱蹦跶:"我拔的!
没沾泥!"锅下的柴火"噼啪"炸响,混合着酸、辣、苦的气息在空气里打转,像把钝刀刮着人鼻尖。
"起锅!"安燠抄起木勺,程砚赶紧扶住她腰——他总说"夫人的狐狸尾巴没化全,登高容易晃"。
琥珀色的"泪汤"在勺里晃出金斑,安燠深吸口气,朝着天空用力一泼:"以前他们用净世香洗我们的魂,今天我们就用'人间苦味'熏他们的天!"
汤雾腾起时像团黄云,升到半空中突然凝住,丝丝缕缕往云端钻。
程砚仰头看,突然拽了拽安燠衣袖:"那云在哭?"果然,阴云里滚出细碎雨丝,带着股酸溜溜的涩味,打在人脸上像被泡过陈皮的手轻轻摸。
王婶抹了把脸,突然笑:"像我家狗蛋偷吃醋溜鱼时的眼泪。"
千里外的天庭角落,"情志监测塔"的青铜顶突然迸出火星。
守塔仙官正捧着茶盏打盹,忽觉太阳穴突突跳,眼前闪过道白影——是他凡人时的母亲,正踮脚往他布兜里塞烤红薯;接着是幼子攥着纸鸢喊"爹爹看",再是青梅递来的定情帕子,边角还绣着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莲仙官手一抖,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那些他曾不屑一顾的"无效数据"如潮水倒灌,他抱着头蜷缩在塔角,喉间溢出呜咽:"娘阿福阿昭"
共业碑底的藤蔓却精神起来。
新生的嫩藤卷住缕随雨落下的灰雾,叶片上的金漆纹路亮得晃眼。
安燠蹲在碑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藤尖,能摸到细微的震颤——像山在打饱嗝。
程砚蹲她旁边,用钉耙尖儿拨拉灰雾:"这是他们的魂?"
"是他们不要的东西。"安燠起身时,程砚立刻托住她手肘,"就像我们不要的眼泪,现在成了山的酒曲。"她望着阴云渐散的天空,嘴角翘得老高,"往后啊,这山要学会用'痛'酿酒,用'苦'熬糖。"
泪雨降下三日后,巡山的小猎户跑来说:"安主席!
天上连片云都没了,前儿还在转悠的巡云使,全退到九霄外了!"安燠正给程砚补熊皮坎肩,针脚顿了顿:"山的酒,他们怕是喝不惯。"程砚啃着她新烤的红薯,突然把半块塞她嘴里:"那正好,咱们自己喝。"
山风卷着桂香掠过共业碑,碑上那朵半透明的花,又绽开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