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鸣第三日晌午,李寡妇蹲在溪边捶衣裳,棒槌刚举到半空,溪水突然"叮咚"哼起了调——正是她亡夫生前爱唱的《采菱曲》,尾音还带着点跑调的憨气。
她手一抖,棒槌"噗通"掉进水里,溅得裤脚全是泥点子。
"哎哟喂!"她弯腰捞棒槌,抬头正撞见隔壁小豆子踮着脚扒老槐树枝桠,"小祖宗你爬那么高作甚?"
"槐树婆婆在打拍子呢!"小豆子晃着两条细腿,枝桠真就跟着他的话"沙沙"摇晃,"你听你听,咚次哒次——"
老陶蹲在晒谷场补筛子,石磨"咕噜噜"转得欢快,筛子里的麦粒跟着蹦跶,倒比他手底下的活计还利索。
他摸了把胡子笑:"合着咱们这山,是跟村头老周学上杂耍了?"
安燠拎着半人高的竹筐穿过晒谷场时,正撞见小豆子被他娘揪着耳朵往下拽。
竹筐里的青萝卜撞着白菜帮子,"咔啦"响成一片。
她屈指敲了敲筐沿:"小豆子,明日来我那拿糖霜山楂,今日先把鞋穿上。"
小豆子立刻不哭了,光脚蹦到她跟前:"安姨安姨,山是不是成精了?"
"成精倒不至于。"安燠想起昨夜程砚抱着她翻来覆去时说的话,嘴角往上提了提,"就是会挑人疼了。"她拍了拍小豆子的脑袋,竹筐在肩头颠了颠,"走啦,我得赶在日头毒之前把菜下缸。"
观测站的竹门"吱呀"推开时,程砚正蹲在灶台边拨弄蜂窝煤。
他回头时,耳尖还沾着点煤灰——也不知是蹲太久还是被山鸣震的,总之那点黑灰衬得耳尖更红了。
"可算回来了。"他伸手要接竹筐,被安燠侧身躲开。
"别动,你这爪子刚摸过煤。"她把竹筐往青石板上一放,萝卜"骨碌碌"滚出两个,被程砚弯腰捡起来,在衣襟上蹭了蹭又塞回去,"今日菜窖的老黄狗都跟着哼调了,你倒好,扛着筐子满村跑。"
"山要学说话,得先吃饱饭。"安燠抄起把竹刀削萝卜皮,刀光在阳光下闪了闪,"前儿王婶说菜园子的菜长得疯,后儿张叔家的腌菜坛裂了缝——人心惶着,日子就得过得瓷实些。"
程砚忽然直起身子,耳朵微微抖动。
"你听。"他伸手按住安燠的手腕,竹刀"当"地落在案板上,"这次的'嗡'声里,夹着半句《守山谣》。"
安燠停下动作。
山鸣本是混着松涛、溪涧的自然回响,此刻仔细听,竟真有段调子从混响里浮出来——"晨巡三岗露沾衣,暮守五峰月落梯",正是百年前天庭统编的巡山口令,早被压在仙府库房的旧竹简堆里生灰了。
"不是山自己想唱。"程砚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骨,"像是有人在教它。"
安燠的指尖沾着菜汁,在空气中虚画一道符线。
那是三日前少年化光入地时残留的灵识轨迹,此刻符线末端竟泛着极淡的金光,像被什么外力牵引着,往山腹深处延伸。
"他在用记忆喂山。"她冷笑一声,菜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可谁教他的?
那孩子才多大,怎会知道《守山谣》?"
程砚没答话。
他盯着那道符线,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昨夜替安燠盖被子时,摸到她后颈有块极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丝线勒的。
当晚月上柳梢头时,共业碑底的藤蔓突然发出"簌簌"轻响。
那朵开了半月的半透明花缓缓闭合,叶片上的纹路竟凝成断续影像:
青铜钟悬在云层里,钟身缠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每震动一次,就有星点微光顺着银线抽离,消失在云层尽头。
安燠举着油灯凑近看,影子在碑上晃成一团。
她转身翻出观测站的旧台账,"哗啦"掀开"特殊支出"页,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片干了的山杏叶——是程砚去年塞进去的。
"找到了!"她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程砚,修破钟一口,换李寡妇家鸡崽三只。"
程砚凑过来看,突然拍了下脑门:"是村东头那口老铜钟!
我搬来那年在乱葬岗捡的,说是前朝山神庙的,敲起来哑得很。
后来李寡妇说她家娃子要听钟声醒盹,我就"
他的声音渐弱。
安燠盯着台账上的日期——三年前春分,正是少年跟着逃荒队伍进山门的日子。
"咱们这山,早就不敲钟了。"她把油灯压得更低,火舌舔着纸页边缘,"可有人,一直没忘了给它上弦。"
山风卷着夜露扑进窗户,吹得共业碑上的影像忽明忽暗。
程砚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粝的茧子传过来:"你在想什么?"
"想明儿个得让老陶把晒谷场的铜铃铛收了。"安燠抽回手,指尖轻轻敲了敲台账,"还得让王婶把她那套铜锅换了——"
"换木锅盖?"程砚挑眉,"你这是要让全山戒铜?"
"戒的不是铜。"安燠望着窗外被山鸣催得提前开放的野樱花,花瓣落在她发间,"是戒那些不该响的响。"
山鸣还在继续。
这晚的调子比前几日低了些,像是有人捂着嘴哼,又像是谁悄悄把铃铛塞在了棉花里。
程砚替她把花瓣捡下来,突然听见山腹深处传来"当"的一声——极轻,极闷,像是什么东西被捂住了喉咙。
他低头看安燠,正撞见她盯着菜坛封口的竹篾发怔。
那些新腌的酸菜在坛子里"咕噜噜"冒气泡,像在替山憋着什么话。
"睡吧。"他揽着她往竹榻走,"明儿个该给铜家伙们放个假了。"老黄狗的尾巴尖刚扫到菜窖的砖缝,安燠正蹲在坛前揭竹篾。
新腌的酸菜在坛子里"咕嘟"冒了个泡,混着狗哼的调子,像极了去年腊月里程砚偷喝她藏的桂花酿,打出来的带蜜尾音的酒嗝。
她指尖悬在竹篾上没动——这泡冒得比往日沉,像有人在坛底压了块秤砣。
"程砚。"她头也不回,"去把晒谷场的铜铃铛收了。"
正蹲在院角劈柴的程砚手一抖,斧头"咔"地嵌进树墩:"不是说等日头落了再"
"现在。"安燠终于抬头,眼尾压着点冷意,"老黄狗都跟着哼《守山谣》了,你当山在开演唱会?"她屈指叩了叩酸菜坛,"前儿张叔家腌菜坛裂的缝,和李寡妇家铜盆上的磕痕,形状一样。"
程砚的熊耳在发间抖了抖。
他突然想起昨夜替安燠揉肩时,摸到她后颈那道淡红勒痕——当时只当是竹榻硌的,现在再想,倒像被极细的金属丝缠过。
他把斧头往树墩上一插,震得柴堆里簌簌掉木屑:"我这就去收,连王婶的铜锅盖一并换了!"
"慢着。"安燠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把这包茶麸给王婶,就说新木锅盖得用茶麸煮三遍去涩味。"她顿了顿,又补一句,"让文书把近十年的工分档案全搬来,特别是'修缮古器'的申报单。"
文书抱着一摞账本撞开观测站门时,程砚正捏着片铜屑在火盆边烤。
铜屑泛着冷光,边缘刻着极小的"兜率宫造"四个字——他认得这纹路,是百年前天庭编钟的残片。"有人把这玩意儿混在柴堆里。"他把铜屑扔进火盆,火星"噼啪"溅在账本上,"烧了三天才漏出点边角。"
安燠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泛黄的纸页间飘出股陈年味。
第三页右下角果然有行小字:"戊申年春,修缮古钟一口,耗工分三十。
申报人:无。"她又翻两本,每本"特殊支出"页都有类似条目,日期全卡在山鸣前三个月。"他们在给山'喂'记忆。"她指尖划过"无"字,"用编钟的残片当钥匙,把《守山谣》往山灵里灌。"
程砚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背:"那夜你后颈的红痕"
"是银线。"安燠抽回手,从袖中抖出根细如发丝的银线,在火盆上一烤,立刻蜷成团,"和共业碑上那朵花的纹路一样。"她把银线扔进酸菜坛,"得让山学会吐出来。"
春祭宴那日,观测站的土灶飘出十里酸香。
安燠掀开十口大陶瓮,乳白的酸菜汤漫着油花,酸得人牙根发软:"今年评优改了!
谁家酸菜能酸掉牙,奖蜂蜡十斤!"
满场哄笑。
李寡妇夹了一筷子酸菜,刚咬下就倒抽冷气:"哎哟我的菩萨!
比去年程砚那坛泡了三个月的还酸!"小豆子舔着碗边,舌头伸得老长:"安姨这汤是放了整座醋山吧?"
角落里几个外来帮工却直犯恶心。
为首的瘦高个夹了酸菜往嘴里送,刚嚼两下就脸色发白,借口上茅房溜了出去。
安燠盯着他的背影,用筷子敲了敲程砚的碗:"盯着那几个,半夜该有戏。"
月上中天时,瘦高个摸进死谷。
他怀里揣着个陶瓶,刚要往地缝里倒污水,脚腕突然被藤条缠住。"哪来的野藤!"他骂骂咧咧去扯,藤纹却越缠越紧,勒得他小腿发紫。
"吐。"暗处传来安燠的声音。
瘦高个一哆嗦,嘴里的酸水不受控地涌出来。
银色唾液滴在石头上,"滋啦"腐蚀出青烟。
程砚从树后走出来,九齿钉耙往地上一杵:"天庭的'听魂涎'?
拿酸汤激出来倒省得用符了。"
安燠举着油灯凑近,银涎里浮着半截《守山谣》的残章。
她用树枝挑起一点,扔进酸菜坛:"正好给山加道菜。"
黎明前最暗的时候,共业碑突然震得嗡嗡响。
那朵半透明花"唰"地绽开,花瓣投影在夜空里,竟拼成不周山地脉图——无数银丝像血管般扎进云层,又被地脉"咔"地咬断!
远处天际传来"当"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成了齑粉。
安燠蜷在火盆边啃萝卜干,含糊道:"想偷听?
我让你齁得睡不着。"她没注意到,神核树根处那缕青烟正缠着段银渣,像婴儿学吃饭似的,慢慢往树里钻。
程砚替她拢了拢披风,望着逐渐泛白的天际线:"钟丝断了。"
"断得好。"安燠打了个哈欠,"明儿让老陶把晒谷场的石磨擦干净——山该学新调子了。"
山风卷着晨露掠过共业碑,碑上的花影渐渐淡去。
而在极远的云层里,一口裂成八瓣的青铜钟正往下坠,钟身上的银线还在滋滋冒火星,像条被斩断的蛇。
(钟丝断裂次日,山中恢复平静。
但程砚在扫院时发现,神核树根下多了块指甲盖大的银疙瘩,摸起来温温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