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在松枝上扑棱着翅膀撞碎晨雾时,安燠正蹲在共业碑下数新刻的捐粮数目。
程砚给她披的熊皮斗篷滑到肘弯,露出半截沾着草屑的月白裙角——那是昨天帮王二婶家小娃捉蛐蛐时蹭的,她半点没嫌脏。
"主席!
看天!"挑水的张老汉突然喊了一嗓子,扁担"咔嗒"砸在青石板上。
安燠抬头,就见云层像被谁扯开道亮闪闪的缝,一片裹着星辉的绢帛慢悠悠钻出来,悬在共业碑顶。
绢帛上的金漆大字还没完全显形,山脚下就炸开了议论声——李寡妇攥着围裙角直咂嘴:"这是飞升诏?"赵三搓着皴裂的手直往后缩:"去年镇北头的老神仙就是被这玩意儿接走的,说是成了天仙"几个光脚的小娃蹦跳着数星星,倒比看耍猴戏还兴奋。
等那行"敕封安燠为昆仑清寂仙子"的字彻底显出来,安燠手里的算盘"当啷"掉在地上。
她仰头盯着那诏书,忽然"噗嗤"笑出声——上回见这么大的阵仗,还是程砚为哄她开心,用山藤编了个"青丘公主招亲"的大红灯笼,结果被野猴子扒了个稀烂。
"即刻登三十三重天?"她抄起怀里的台账本,"啪"地拍在诏书上,"我这儿李猎户家的山参抵租、王媒婆的鸡蛋折银还没算完呢,当神仙能替我查账?"
诏书嗡地抖了抖,金光大盛。
安燠被晃得眯起眼,再睁眼时,面前竟浮起幅幻象:白玉阶上站着几个她在话本里见过的"正道大能",最前头那个白胡子老头捻着拂尘笑:"仙子若来,我等愿以九转丹帮你洗去妖骨"幻象里的"她"穿着素白广袖裙,连笑都带着三分疏离,活像被冻在冰里的雪团。
安燠盯着那影子,突然想起昨天夜里——程砚偷摸把灶上温着的辣萝卜汤端给她,自己啃冷馍时被辣得直吸气,还嘴硬说"夫人的汤自然要趁热喝"。
她摸着发烫的耳根,冲幻象里的"自己"挥了挥手:"您哪位啊?
我可舍不得我家程砚的蜂蜜,舍不得李寡妇的酸黄瓜,更舍不得"她弯腰捡起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舍不得算错一笔账就被程砚揪着耳朵重算的日子。"
"甜吗?"
带着松脂香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安燠回头,就见程砚扛着半人高的蜜坛,蜜渍顺着坛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拉出条亮晶晶的线。
他额角沾着片槐树叶,显然是从后山大槐树那急急忙忙跑回来的——上回他说要去取新蜜,她还念叨着"移动粮仓"又要胖三斤。
不等她回答,程砚已经舀了大勺蜜塞进她嘴里。
甜津津的蜜顺着舌尖漫开,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是她上个月说"槐花蜜比枣花蜜顺口",这傻子记了整整三十天。
"甜。"她含着蜜含糊不清地说。
程砚咧嘴笑出虎牙,转身对着天空吼:"我家主席管着三百八十户的柴米油盐,管着后山的野桃树、东头的老井,还管着"他突然压低声音,耳尖泛红,"管着我程砚的魂儿呢。
哪有空陪你们演仙凡有别的戏?"
话音未落,他把蜜坛往空中一抛。
金灿灿的蜜液泼洒开来,竟像有了灵性似的凝在半空,结成面黏糊糊的"蜜墙",把那道飞升诏牢牢粘在里头。
诏书挣扎着发出刺啦声响,却越挣越黏,最后干脆蔫巴巴地垂下来,金漆字褪成了浅黄,活像被雨打湿的春联。
山民们先是愣了愣,接着爆发出哄笑。
李寡妇拍着大腿喊:"程山神这招绝了!
上回我家蜜罐招蚂蚁,他也是这么一泼!"赵三挠着头直乐:"敢情神仙诏也怕甜的?"小娃们追着蜜墙跑,伸着舌头想去舔,被各自爹娘揪着耳朵拎走。
安燠望着闹哄哄的人群,又看看程砚——他正蹲在地上捡她刚才掉的算盘,熊爪子捏着细木珠,倒比绣花娘子还仔细。
晨雾里飘来灶房的炊烟,混着蜜香、松木香,还有不知谁家煮的小米粥的甜。
她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怀里的台账本,指尖顿在"特殊支出"那页——上面歪歪扭扭记着:"程砚,八月廿三,糖葫芦三串,抵三天巡山鸡腿。"
风掀起台账页,吹得纸角哗哗响。
安燠望着被蜜墙困住的诏书,又望着程砚头顶翘起的呆毛,忽然觉得这山里头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
安燠的指尖在台账"特殊支出"页停住时,程砚正用沾着蜜的拇指去蹭她发间沾的草屑。
山风掀起泛黄的纸页,露出一行被茶水洇过的字迹——那是三年前春汛时,他抱着三坛野蜂蜜冲进她临时搭的避雨棚,说要分给被雷劈哭的小娃们。
"程砚。"她突然攥住他手腕,指尖压在那行字上,"你说,神仙会不会也得遵守咱们定的《十二条》?"
程砚被问得一愣,蜜罐在掌心晃出个小漩涡:"夫人定的规矩,神仙自然得"他话没说完,就见安燠抄起桌上朱笔,踮脚够着被蜜墙黏住的飞升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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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帛离地面丈许高,她扒着程砚肩膀往上窜,发梢扫过他鼻尖,痒得他耳朵直抖。
"《十二条》第五款,"她咬着笔杆翻找条文,"占用公共资源搞私人情感维系的,留地补工三年。"朱笔尖戳在诏书上,金漆字被戳出个小坑,"你看,这诏书说要封我当仙子,可没说要把你和三百八十户的账册也捎上天——"她唰唰写完,红泥印子"啪"地盖在落款,"现在她是违规人员,不能提拔。"
飞升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嗡鸣着震得蜜墙直晃。
程砚眼疾手快捞住要摔下来的安燠,蜜液顺着他手臂往下淌,在她月白裙上洇出朵金莲花。
山民们早围上来,李寡妇举着捣蒜的石臼喊:"砸它!
上回我家房梁漏雨,就是这么吓唬野耗子的!"赵三抄起扁担要捅,被安燠笑着拦住:"别急,有共业碑呢。"
话音刚落,共业碑突然泛起青光。
那碑是安燠刚当主席时,带着山民们用后山青石板凿的,上头刻满捐粮数、修井日、帮隔壁村救火的人次。
此刻碑身裂开道细缝,藤蔓"唰"地窜出来,像条绿蛇缠住飞升诏。
更奇的是碑面浮起影像——李猎户举着山参抵租的木牌,王媒婆端着鸡蛋筐笑,连被程砚哄过的小娃都举着糖葫芦,碗里的小米粥、酸黄瓜、辣萝卜汤腾起热气,在空中拧成一行字:【她得陪我们过年】。
"腊月廿三要祭灶,"李寡妇抹着眼泪喊,"她去年教我在灶王爷像边贴福字!"
"正月十五要舞龙,"赵三拍着大腿,"她画的龙尾巴比老画师的还精神!"
小娃们拽着程砚裤脚蹦:"程叔叔说今年要放蜂窝煤形状的烟花,要安主席点引线!"
人间烟火气裹着灶膛的暖、新腌菜的酸、蜜罐子的甜,"轰"地冲上云霄。
飞升诏上的星辉被冲得七零八落,金漆字褪成淡金,像被雨打湿的糖画。
安燠望着那团光,忽然想起刚穿书时,她缩在破庙吃冷馒头,觉得这世道的光要么是金箍棒的冷,要么是雷音寺的烫。
可现在——她转头看程砚,他的熊皮斗篷搭在她肩上,发顶呆毛被蜜黏成小卷,活像块没烤匀的蜂蜜糕。
"碎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飞升诏抖了三抖,"咔嚓"裂开道缝,星屑像金粉似的往下落。
程砚伸手接住一片,摊开掌心时却化了,只留个蜜渍的圆印。
安燠胸口突然一热,贴身的布条泛起微光——那是她和山民们签的《心意公约》,羊皮纸自动展开,新添一行字:【凡弃民求仙者,自动丧失共业认同】。
"夫人你看!"程砚指着她胸口,沾蜜的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尖,"这公约怎么还会自己加条款?"
安燠笑着拍开他手,蜜渍在他手背印了朵花:"大概是民心做的墨,日子熬的胶。"她望着散成星屑的诏书,突然想起话本里写的"仙凡殊途",可此刻山脚下飘来饭香,程砚的蜜坛还在淌蜜,李寡妇已经开始吆喝"回家煮糖粥去",哪有什么"殊途"?
不过是有人总爱把日子切成两半,偏她和程砚要把两半黏成甜饼。
"你说他们下次会不会改送火锅底料?"她戳了戳程砚沾蜜的脸,"毕竟我上回说辣萝卜汤不够辣。"
程砚被戳得眯起眼,像只被挠下巴的熊:"要送也得送槐花蜜,夫人上个月说"他话没说完,突然扭头看向神核树根方向。
那里飘着缕青烟,细得像蛛丝,正往地脉里钻——那是他上次帮安燠修系统时,残留在法器里的光粒。
安燠没注意到,她正弯腰捡地上的算盘,珠子被蜜黏住,拨起来"咔嗒"响,倒比往日多了分甜。
山风卷着炊烟掠过共业碑,碑上的捐粮数在光里闪了闪。
这日之后,天庭连续七日没再派使者。
山民们起初还踮脚望云,后来便忘了这茬——李猎户的山参卖了好价钱,王媒婆说成了三桩亲,程砚新酿的枇杷蜜甜得能粘住蝴蝶,安燠的算盘珠子拨得更响,连《心意公约》都被翻出了毛边。
直到第七日深夜,程砚巡山回来,见安燠趴在案上打盹,手边压着本新台账,第一页写着:"天庭诏,收归公共资源,抵十年甜粥。"他轻手轻脚给她披斗篷,却瞥见窗外云层里有星子闪了闪,像谁欲言又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