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扛着安燠往山下走时,李寡妇的腌菜坛子已经在村口晒开了。
老陶编的竹篮堆成小山,竹篾刮过青石板的"刺啦"声混着张婶晒豆干的甜香,把晨雾都染成了琥珀色。
"安娘子可算来了!"李寡妇叉着腰迎上来,花布围裙兜着两坛腌菜,"今年的芥菜挑的是后坡头的,霜打过的,脆得能咬出响儿!"她瞥了眼程砚肩头的安燠,挤眉弄眼,"程山神这护妻劲儿,倒像熊瞎子护蜂蜜——半点儿不肯撒手。"
安燠耳尖发烫,拍程砚后背:"放我下来!"脚刚沾地,老陶就递来竹篮,篾条编着并蒂莲,"给您编的针线篮,程山神那只酒坛篮也在里头。"张婶的豆干油纸包跟着塞过来,"新晒的,没搁蜜,您不是说要尝本味么?"
山民们围上来,这个塞枣饼,那个递野菊,程砚被挤得直挠头,熊耳在发间晃:"慢着慢着,咱们安主席腰不好——"话没说完,安燠已经笑着接了枣饼,咬一口:"甜,比去年的枣儿大。"
日头爬到半山时,两人的竹篓装得冒了尖。
安燠抱着腌菜坛往回走,程砚扛着竹篮哼小调,靴底碾碎的露珠溅在裤脚,像撒了把碎钻。
可等月亮爬上共业碑时,安燠的笑就凝在了脸上。
她正整理豆干油纸包,指尖突然触到片硬物——半枚玉符,用金漆描着"福泽延寿"四字,符纹里渗出极淡的金光,像条缩成线的蛇。
"小懒虫,检测。"她对着空气嘀咕,系统的机械音在脑海里炸响:"警告!
含天仙级祝福术,附加因果纠缠。
受赠者每食豆干一次,寿元折损三日,折损部分转移至施术者。"
安燠的指甲掐进掌心。
上回遇到这种"善意",还是三年前有仙官送她"养颜丹",结果丹里裹着锁魂钉。
她猛地起身,案上的烛火被带得摇晃,把玉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道渗血的疤。
"阿砚!"她冲外间喊,声音比平时高了三度,"去把文书们都叫到祠堂!"
程砚正蹲在廊下给蜂群添蜜,闻声抬头,见她攥着玉符的手在抖,立刻扔下蜜罐:"怎么了?"
"春祭礼里有脏东西。"安燠扯过外袍往身上套,"所有收的礼,现在起全部过共业碑。
带法力痕迹的,当场烧。"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包括去年的存礼——查!"
文书们举着火把跑进来时,程砚正帮她把竹篓里的东西全倒在青石板上。
李寡妇的腌菜坛被轻轻撬开,坛口麻绳浸着的"顺意露"在碑影里泛着幽蓝;老陶的竹篮经纬间,几缕银线正扭曲成眼睛模样的窥心咒;连程砚最宝贝的酒坛篮,编底竟缝着张"功德簿"残页,页角写着"不周山妖类造册"。
"这这不可能!"老陶蹲在竹篮前,手直抖,"我编的时候就用了后山的水竹,半根别的料都没加!"
"不是你们的错。"安燠蹲下去拍拍他肩膀,目光扫过满院泛着妖异光芒的"礼物","是有人把法术藏进了最平常的物件里——就像糖衣里的药。"
程砚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冲出门。
观测站的蜂蜜罐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他撬开去年的封泥,凑到鼻尖一闻,甜香里多了丝若有若无的檀木味,像极了上月巡山时,云层里那道身影洒下的"慈恩粉"。
"安燠!"他攥着蜜罐冲回来,"蜂蜜也被动手脚了。"
安燠接过蜜罐,指尖按在共业碑上。
碑面泛起涟漪,蜂蜜的影像浮出来——原本流动的蜜浆里,缠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金线尽头,竟牵着九重天的云纹。
"是天庭的'润物细无声'。"她咬着牙,"他们不敢明着来,就往人情里掺法术,让山民在道谢时,不知不觉把命和运都交出去。"
程砚的熊耳炸成了毛团,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前日我巡山,见云层里有道影子,像像普济殿的善财童子。"他突然抓起块豆干,"他们连张婶的手艺都要偷!"
安燠望着满院泛光的"礼物",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比月光还凉:"他们以为我们收惯了善意,就辨不出善意里的刺。"她转身对文书们说,"去敲梆子,把山民都叫到祠堂。"
"现在?"文书小竹犹豫,"都亥时了"
"现在。"安燠的声音像敲在共业碑上的钟,"要让他们知道,收礼不是低头,是抬头——咱们的谢,只谢真心,不谢算计。"
程砚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还沾着观测站的蜜:"那接下来?"
安燠望着碑影里摇晃的绿芽,想起今早死谷冒出的草,眼里有星火在烧:"先清干净这些脏东西。
然后"她顿了顿,"得让山民知道,往后收礼,得用最素的碗。"
程砚没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山风卷着梆子声掠过山梁,惊醒了窝里的夜雀。
祠堂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共业碑上,像两棵缠在一起的树。
程砚刚把安燠放到青石板上,她的指尖就掐进他掌心——这是她要发狠的暗号。
山风卷着晨露钻进两人交握的指缝,安燠望着祠堂方向泛着幽蓝的腌菜坛,喉结动了动:"阿砚,去敲梆子。"
"敲?"程砚的熊耳抖了抖,"现在才卯时三刻,山民们粥都没喝热乎——"
"现在。"安燠松开手,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把他后颈的碎发吹得乱翘,"要让他们知道,天庭的糖衣裹着砒霜,比雷劈还疼。"
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李寡妇端着粥碗跑出来,碗沿还沾着饭粒:"安娘子这是要唱哪出?"老陶扛着新编的竹篮跟在后面,竹篾上还挂着没刮净的毛刺:"昨儿不是刚收了礼?"张婶甚至连围裙都没系,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饼。
安燠站上祠堂前的石墩,晨雾里她的身影比平时更瘦,可声音像敲在共业碑上的钟:"从今日起,三日内全山启用'素器日'。
粗陶、木碗、麻布能用,带灵纹的瓷、玉、金器——"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块碎瓷片,"一概禁用。"
"啥叫灵纹?"李寡妇扒拉着自己的花布围裙,"我这围裙上绣的并蒂莲算不算?"
"不算。"安燠指了指她腰间挂的银锁,"你这锁头刻的'长命百岁'咒纹,算。"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张婶突然把枣饼往怀里一藏:"那那我昨儿送的豆干油纸包?"
"已经烧了。"程砚挤到石墩下,仰头望着安燠发顶的绒花,"包着玉符的都烧了,没烧的也过了共业碑。"他挠了挠后颈,声音突然放软,"婶子们别怕,安燠说这是为了为了咱们的寿数不被偷。"
老陶突然蹲下来,把竹篮翻了个底朝天:"我编的竹篮昨儿文书说有窥心咒?"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竹篾,"我就用了后山的水竹,编的时候还念叨着给安娘子装针线,咋就"
"不是你们的错。"安燠跳下来,蹲在老陶跟前,"是有人把法术藏进了最平常的物件里——就像糖里裹药,甜的时候不觉得,等尝到苦味儿就晚了。"她伸手拍拍老陶手背,"所以咱们要换素器,让那些藏法术的没处下针。"
人群静默了片刻。
李寡妇突然把银锁拽下来,"当啷"一声扔在青石板上:"我家那口子前年病了,求的就是这劳什子锁,说是能挡灾——合着是拿我儿子的寿数换?"她抹了把脸,"安娘子,我家腌菜坛用的是粗陶,成不?"
"成。"安燠笑了,"李婶的腌菜,用粗陶才脆得响。"
检查从村头第一户开始。
安燠挎着程砚编的素竹篮,里面装着碎瓷片和火折子。
程砚扛着钉耙走在她后头,见哪家房梁上挂着玉坠子,抬手就够下来;遇着老太太攥着金镯子抹眼泪,他蹲下去哄:"奶奶,这镯子上的'福'字咒纹,会偷您孙子的科举运呢。"
到了自家院门口,程砚突然顿住脚。
门楣下的檀木架上,摆着他去年生辰送安燠的蜜色瓷碗——釉面匀得像化不开的蜜,碗底还刻着"砚"字。
"砸了。"安燠摸出火折子,"要让山民知道,我安燠的规矩,自家先守。"
程砚喉结动了动,举起钉耙又放下,最后轻轻捧起瓷碗:"我来。"他闭了闭眼,指节捏得发白,"这碗是我在景德镇蹲了三个月烧的,当时想着想着咱们老了用它盛粥。"瓷片落地时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蹲下去捡碎片,"不过现在想着,用粗陶碗盛粥,更热乎。"
安燠蹲在他旁边,指尖蹭过一片带"砚"字的瓷片:"等素器日过了,咱们再烧新的——不带任何咒纹,只刻'安'和'程'。"
第三夜月上中天时,共业碑突然震颤。
安燠正对着账本划新条款,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涟漪。
程砚从蜂房回来,鞋上沾着新泥:"蜂群今儿格外安静,连采蜜都"
"嘘。"安燠按住他手背。
祠堂方向传来"嗡"的一声,像无数人同时倒抽气。
两人冲出门时,共业碑正泛着幽蓝的光,碑面浮起无数微小画面——
李寡妇家的腌菜坛被掀开一角,她小孙子踮着脚偷吃腌菜,嘴角沾着菜汁;老陶家的竹篮搁在床头,他闺女凑过去看,竹篾缝里漏出几行歪扭的字:"娘亲的日记,不许看";程砚的老蜂箱角落,一只雪白的蜂正往蜂群里钻,翅膀上的金纹像极了九重天的云。
"他们想让我们自己背叛自己。"安燠的指甲掐进掌心,"偷吃的孩子会折寿,偷看的闺女会被窥心,白蜂"她望向程砚,"会搅乱蜂群的灵识。"
程砚猛地冲进蜂房。
老蜂箱里,白蜂正往蜂群中心钻,普通蜜蜂见了它竟自发让出条路。
他抄起扫帚要打,又停住——白蜂翅膀上的金纹,和前日云层里那道身影的衣纹一模一样。
"阿砚。"安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倒了那坛'驯化蜜'。"
程砚转头,见她举着去年的蜜罐,罐口渗出的甜香里裹着若有若无的檀木味。
他接过蜜罐,手指在罐身摩挲片刻,突然用力一摔。
琥珀色的蜜浆溅在青石板上,里面缠着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的蜂,只认苦花。"他蹲下来,用手把蜜浆往地缝里抹,"苦花酿的蜜,甜得实在。"
安燠回到祠堂时,文书小竹正举着油灯看账本:"主席,新条款写'凡明知有染仍私用者,三年工分冻结'——这会不会太严了?"
"不严。"安燠提起笔,在"冻结"二字下重重划了道线,"他们用糖衣换命,咱们就得用规矩护命。"笔落时,窗外传来"砰"的一声,一只白蜂撞在窗纸上,化作星点灰烬。
夜更深了。
程砚蹲在神核树下,仰头望着树上的银花。
风过处,花瓣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薄雪。
他摸出兜里的瓷片,"安"和"程"两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青,像两片未化的冰。
神核树的年轮里,传来细微的震颤。
程砚把瓷片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安燠体温的余温。
他望着祠堂方向未熄的灯火,喉结动了动,轻声说:"燠儿,等素器日过了我想带你去看后山顶的野杜鹃。"
山风卷着他的话音掠过山梁,惊醒了窝里的夜雀。
程砚望着神核树斑驳的影子,突然觉得树影里藏着什么——不是白蜂,不是金线,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压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蹲得更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