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青瓦时,张婶推开门就打了个激灵。
门框上那道淡金色纹路正泛着暖光,像被谁用蜂蜜抹了层边儿。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温温的触感,忽然想起昨夜梦里丈夫拍她肩的温度,眼眶一热,转身朝院里喊:"他爹!
快来瞧,咱们家沾仙光了!"
老猎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儿停在半空——他家门楣上的纹路正随着晨风轻颤,像在跟他打招呼。
他想起梦里那只叼野菊的小狐狸,喉结动了动,把烟锅在鞋跟儿上磕得山响:"好,好得很。"
可猎户赵三的声音却像根刺儿扎进热闹里。
他扒着自家门框直皱眉,破布衫被风掀得乱飞:"你们没看话本儿?
神仙画符都是锁妖镇邪的!
这纹路指不定是圈咱们当笼中鸟呢!"他这么一嚷嚷,正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全静了。
王屠户挠着后脑勺凑近,粗手指戳了戳纹路:"要说像锁倒也不像,摸着软乎乎的,倒像我家娃偷吃蜂蜜抹的。"
"就是!"卖糖葫芦的周老汉颤巍巍举着糖葫芦凑过来,糖渣儿簌簌掉在纹路旁,"我家小孙女儿今早儿还说,这纹像她画的太阳公公。"可人群里还是有嘀咕声冒头:"上月才听说天庭要清剿野仙,咱们这突然冒纹路莫不是成了'另立山头'的逆贼?"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几个新搬来的外乡人攥紧了包袱角,李寡妇怀里的小闺女吓得往她裙底钻。
安燠站在巷口看着这一幕,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地脉印记——昨夜那光纹爬上手背时,她分明听见山在说"我在"。
现在山民们慌了,她得把这"我在"变成"我们在"。
"文书!"她扬声喊了句,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立刻抱着卷竹简跑过来,"把近三个月的工分榜贴满村口。
张婶捐旧袄记了三分,王屠户修桥搬石记了八分,连小栓子帮赵三家捡柴火都记着两分呢。"转头又对灶房喊:"老钱头!
辣萝卜汤熬得怎么样了?"
广场上的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热气,红亮的汤里浮着白胖的萝卜块,辣香混着柴火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安燠抄起长柄木勺搅了搅,汤花溅在她靛青裙角上,倒像开了朵小烟花。
她踩着条矮凳站到锅边,声音清亮得像敲铜盆:"各位伯叔婶子,你们谁觉得自己是贼?
那我问你——你偷过谁家炭?
抢过谁家粮?
还是说,你救过人、修过路、分过饭?"
人群静得能听见汤勺碰锅沿的脆响。
李寡妇突然抹了把眼睛,怀里的小闺女探出脑袋,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直晃:"我娘捐过旧袄!
张奶奶说能给山里冻着的娃娃穿!"李寡妇抹泪的手顿住,吸了吸鼻子:"对,我没偷,我还捐过旧袄!"
"我修过村东头的破桥!"王屠户瓮声瓮气接话,屠刀往地上一剁,震得纹路都颤了颤,"上个月下大雨,桥板冲垮了,我跟老周抬了三天石头!"
"我给赵三家送过半袋米!"张婶挤到前面,金镯子碰得叮当响,"他家小子病了,我家囤的糙米还能省——"她突然顿住,转头瞪赵三,"你个挨千刀的,我送你米那会儿,可没见你说我是贼!"
赵三缩着脖子往后躲,破布衫被人扯得歪到肩膀:"我、我就是就是怕嘛!"
安燠低头舀了碗汤递过去,汤面上浮着颗油亮亮的辣子:"怕就对了。"她笑着看赵三接汤的手直抖,"怕被冤枉,怕被误解,怕平白无故担罪名——可你们担的这些,哪样是你们自己作的?"她抬手指向村口刚贴好的工分榜,阳光正照在"李月(李寡妇):捐旧袄+3,帮厨+2"那行字上,"这榜不是我安燠写的,是你们自己走出来的。
山记着呢,天也记着呢——"她忽然顿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神核树方向。
程砚正蹲在树后,手里捏着片焦黑的符纸。
他剥蒜时就嗅到那股味儿了,像烧了半卷天书混着冷霜,是天庭特有的灰烬气。
刚才他假装弯腰捡蒜,绕到树后,就见道透明符纸正往树干上贴,纹路跟山民门楣上的几乎一样,可凑近了看,纸里裹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那是用来篡改因果的锁魂线。
他没犹豫,熊掌往树上一按。
地脉印记在掌心发烫,符纸"滋啦"一声冒起青烟,锁魂线"啪"地断成几截,像被扯碎的蜘蛛网。
等安燠走过来时,他正蹲在树边用枯枝戳符纸残渣,熊耳朵尖儿微微竖着:"有人想偷偷改规则。"
安燠低头看那焦黑的碎片,指腹轻轻擦过树干上的藤纹——山的脉搏正透过树皮传过来,一下,两下,比昨夜更有力了。
她抬头时,晨光正落在她眼尾,那里沾了点辣萝卜汤的油星子,可眼神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山涧:"从今日起——"
她的话被跑过来的小文书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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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举着竹简直喘气:"主席!
山脚下有个白胡子老道求见,说说他是来'宣旨'的。"
程砚"噌"地站起来,熊尾巴在身后绷成根小木棍。
安燠却笑了,把沾着油星子的手往程砚衣角上擦了擦:"宣旨?
正好,我也有话要跟天上的神仙们说说。"她转身看向广场上还端着汤碗的山民们,阳光里,每个人门楣上的藤纹都亮得像小太阳,"让他等着。
先让咱们山民喝饱了辣汤,再跟他讲道理。"山风裹着松涛撞进安燠的竹窗时,她正对着案头那叠被翻得起毛的《天条疏议》咬笔杆。
笔尖在"野仙不得私设道统"那行字上戳出个洞,像戳穿了谁的虚张声势。
"砚哥,你说这符诏的事儿"她扭头喊人,却见程砚蹲在门槛边扒拉陶瓮,熊爪子沾着蜜渍正往她新绣的靛青帕子上蹭,"别擦我帕子!"话没说完先笑了,"我是说,今儿那老道举着'宣旨'的幡儿,活像城隍庙前卖假药的——"
"我知道。"程砚抬头,指腹蹭掉她唇角的墨渍,"刚才巡山时闻见股焦糊味儿,像有人在烧天书。"他从陶瓮里摸出块油亮亮的桂花糖,"吃块糖再气,省得皱眉头。"
安燠含着糖,甜意漫到喉咙里。
她忽然想起昨夜山民们围在辣萝卜汤锅前的眼睛——李寡妇的眼睛里有光,王屠户的眼睛里有火,连最胆小的赵三,端着汤碗时手都不抖了。
那些光和火,不该被什么天条锁在云里。
"砚哥,我要立规矩。"她把糖纸叠成小狐狸,"不是天规,是咱们山民的规。"
程砚的熊耳朵抖了抖,蹲下来和她平视:"你说,我听着。"
于是有了午后那幕——安燠站在共业碑前,红泥笔在晨露未干的碑面上划出藤纹。
笔锋走得很慢,像在给山民们的善意描边儿。
山风掀起她的裙角,程砚默默替她拢住被吹乱的发丝。
当最后一笔收进"验真符"三个字时,碑身发出清越的鸣响,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把张婶晾的枣干撞得簌簌落。
"以后啊,"安燠摸着碑上还泛着潮意的纹路,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谁想往咱们山上贴符诏,先得过这碑的眼。
它认的不是神仙官印,是人心秤杆。"
程砚挠了挠后颈:"要是有人偏不信呢?"
"那就让天规替咱们动手。"安燠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我昨夜去了神核树。"
月上中天时,神核树的年轮里渗出点点荧光。
安燠攀着粗大树枝坐到树心处,红泥笔尖刚触到树纹,整棵树就轻轻颤起来,像在回应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对着树心念出新规草案第四条,声音混着松涛:"凡试图篡改共业印记者,其执念反噬其身。"
树皮上的纹路开始流动,先是浅金,再是暖红,最后凝成和她笔迹一模一样的小字。
风穿过树冠,带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极了她前世被闺蜜背叛时,躲在青丘老槐树下听见的风声。
可这一回,她摸着树心滚烫的温度,忽然就不觉得冷了。
"你等我很久了吧?"她轻声说,指尖抚过新刻的纹路,"现在,咱们一起守着他们。"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巡山小吏阿牛的破锣嗓子炸响在村口:"主席!
出、出大事了!"他跑得草鞋都飞了一只,裤脚沾着露水,"那、那昨天来宣旨的老道没走!
他带的人在云里摔了个狗啃泥,怀里玉牒自己蹦出来,把他三年前贪了三十石赈灾粮的事儿全抖出来了!"
安燠刚推开观测站的门,就见程砚抱着陶瓮从后山转出来,瓮口还沾着新鲜的松花粉。
他扬了扬下巴:"阿牛说的,我在山巅都闻见雷火气了。"
"走,去看看。"安燠扯着他的衣袖往共业碑跑,晨雾里,碑底新抽的藤蔓正舒展着叶片,最顶端那片叶子上,三个朱砂小字在晨露里闪着光——【报应来】。
"你瞧,"她指着那三个字,笑得像捡了蜜罐的小狐狸,"我说了不是我动手的。"
程砚弯腰摘了片藤蔓叶子,放在鼻端嗅了嗅:"有股子山核桃味儿。"他忽然伸手揉乱她的发顶,"不过我信你,咱们这山啊,现在有魂儿了。"
远处传来山民们的惊呼声,张婶举着扫帚冲过来:"可算见着老天爷开眼了!
那老道昨天还说我家金镯子是赃物——"她忽然顿住,盯着共业碑上的藤蔓,"哎?
这叶子上的字,咋跟我家小孙女儿画的'好人有好报'一个样?"
安燠没接话。
她望着天际那团逐渐散去的阴云,想起昨夜神核树里传来的震动——不是山在抖,是道在长。
"春分快到了。"程砚突然说,瓮里的蜂蜜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今年的百花蜜,该开坛了。"
安燠回头看他,晨露沾在他睫毛上,像落了星子。
她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等开坛那天,我要舀第一勺。"
"行。"程砚笑着应下,熊尾巴在身后晃成小扫帚,"不过得先让你尝口新酿的桂花蜜——我昨儿半夜偷偷加了三颗野山杏。"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共业碑,藤蔓上的"报应来"三个字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什么更深远的韵律。
而在山的更深处,神核树的年轮里,新的纹路正沿着地脉生长,穿过青瓦,穿过门槛,最终钻进每个山民的梦里——那里没有天条,没有符诏,只有被阳光描了边儿的温暖,和一句轻轻的、坚定的:"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