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燠的鞋尖碾过半块碎石时,特意把脚底板压成薄片——程砚的耳力比寻常山神灵三倍,她可不想像上次偷他酿的桂花蜜似的,被人拎着后衣领从蜜坛里捞出来。
山雾沾在发梢,凉丝丝的。
她望着前方那道裹在灰布衫里的背影,喉间泛起股酸溜溜的疼。
往常这时候,程砚早该扯着跑调的嗓子唱"大熊山上百花开"了,今儿倒好,钉耙扛得端端正正,连靴底蹭过草叶都轻得像怕惊着谁。
"程大官人这是中了哑药?"她摸着腰间挂的定身桃,心里直犯嘀咕。
系统昨天跳的地脉异常提示还在脑壳里转悠,再想起他昨夜翻箱倒柜找兽牙坠子的模样——那坠子内侧被虫蛀的半句话,"神骨树影里,藏着你娘的",此刻正烧得她后槽牙发酸。
转过三道山梁,程砚的脚步突然顿住。
安燠赶紧往树后一缩,看着他伸手拨开一丛带刺的野荆条。
枯枝断裂声里,半截青黑石碑缓缓露了出来,石面爬满裂痕,像被无数把刀劈过又拼起来的。
"不周守魂——殉规者七百三十人。"安燠眯起眼,碑文上的字被风雨磨得发毛,却刺得她心口生疼。
她从未在天庭典籍里见过这行字,那些破落户仙官总说历代守山神是渎职被贬,合着全是放屁?
程砚跪下去时,膝盖压断了几根枯草。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七样零嘴儿依次摆开:芝麻糖沾着碎芝麻,豆沙饼边缘还粘着点红曲粉,蜂蜜条最金贵,用油纸裹了三层——都是她前儿在镇集上买的,原说留着给程砚当早茶。
"去年没来。"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石头,"因为"风卷着雾扑过来,后半句被吹散在碑前,"找到了值得守的人。"
安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他摆蜂蜜条时,指尖在油纸边上蹭了又蹭,像在确认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就跟上个月她发高热,他守在床头给她掖被角时一模一样。
"砚哥。"她险些脱口而出,又生生咽回去。
神识顺着石碑裂痕钻进去的刹那,指尖泛起淡金色的狐火——青丘狐族的探魂术,最擅摸那些藏在石头缝里的执念。
这一探不要紧,她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每道裂痕里都有轻得像蝴蝶振翅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撞得她识海发颤。
那些心跳声里混着焦糊的烟火气、锈了的甲片味、还有股子甜津津的,像极了小童手里攥化的麦芽糖。
"后来者,若见春花开而不谢"
碑底突然浮出一行血字,红得刺眼。
安燠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树桩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好在程砚正抹脸,手背的老茧蹭过眼角,没注意到动静。
"请代我们说声谢谢。"
血字最后一笔刚写完,地面突然震了震。
安燠本能地往前跨一步,想把程砚护在身后,却见整片乱石岗腾起幽蓝的光幕。
那些模糊的影子从光里渗出来时,她连定身桃都忘了摸——有披甲的将军,甲片上的锈迹能刮人;有拄拐杖的老妪,拐杖头刻着缠枝莲,跟她在青丘见过的狐奶奶用的那根像极了;还有个只到她膝盖高的小童,短打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半截没吃完的烤红薯。
"他们"安燠的声音发飘,"是自愿留下的?"
程砚的钉耙"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盯着那些影子,眼眶红得要滴血,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喊:"张叔?
李婶?
小豆子?"
小童猛地抬头,模糊的脸突然清晰了一瞬——左眼皮上有颗黑痣,跟程砚上个月在林子里救的偷蜜小棕熊一模一样。
他咧嘴笑了,举着烤红薯晃了晃,转身往东方跑。
所有影子都转了身。
安燠顺着他们的方向望去,晨光穿透雾层,照在新生的神核树上——那是她和程砚用三个月时间,把被旧律碾碎的地脉重新孕出来的树,此刻正抽着嫩绿的新芽,每片叶子都亮得像浸了晨露。
老妪扶着拐杖,朝神核树弯下腰。
将军把佩刀插在脚边,甲胄相撞的脆响里,他的背弯得比拜帝王时还低。
小童蹦跳着跑在最前头,烤红薯的焦香混着松针味,漫过整片乱石岗。
安燠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
她终于明白程砚昨夜为什么对着兽牙坠子发呆——这些人哪里是被贬的渎职者?
他们是用命扛着旧律的秤砣,等着后来者把新律的砝码放上去。
光幕开始变弱。
老妪转身时,朝程砚的方向抬了抬手,像要摸他的头。
小童跑远了又回头,举着烤红薯喊了句什么——风太大,安燠没听清,只看见程砚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细碎的呜咽。
最后一缕蓝光消散前,空中浮起枚残印。
那印子像片被揉皱的云,裹着星子似的光粒,"咻"地钻进程砚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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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身剧震,指尖发颤地抚过掌纹,那里多了道淡蓝的痕,像片新抽的树芽。
山风卷着雾散了些。
安燠望着程砚挺直的脊背,突然想起他昨天画的那幅画——圆头圆脑的熊孩子抱着大桃子,尾巴尖沾着蜂蜜。
原来有些守护,从七百三十年前就开始了;有些温暖,早就在石缝里藏了几百年。
她摸了摸兜里裱好的画,慢慢从树后走出来。
程砚听见脚步声,慌忙用袖子擦脸,耳尖红得能滴血。
"程大官人。"她故意拖长音调,"偷摸哭坟呢?"
程砚梗着脖子站起来,钉耙往肩上一扛,偏又舍不得把碑前的零食收走。
他清了清嗓子:"谁哭了?
这是这是给前辈们拜年。"
安燠笑出声,伸手把他衣角沾的荆条刺儿摘了。
风里飘来神核树的新芽香,混着碑前芝麻糖的甜,裹着七百三十声没说出口的"谢谢",漫过了整座山梁。
程砚的掌心又烫了烫。
他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突然握住安燠的手。
她的手暖乎乎的,像块捂了半宿的烤红薯。
"燠儿。"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山涧刚化的春水还软,"我娘当年刻在兽牙坠子上的话,该是'神骨树影里,藏着你娘的盼头'。"他摊开掌心那道淡蓝树芽状的痕,指腹轻轻蹭过,"刚才那缕残印里,我看见她了。
穿月白衫子,蹲在神核树底下给小豆子烤红薯,说'砚砚要是能活着看见新律长成,我就算在碑里睡一万年也值'。"
安燠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昨夜程砚翻出兽牙坠子时,指腹在虫蛀的缺口处反复摩挲,像在摸什么会碎的宝贝。
此刻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尖:"所以你刚才攥我手那下,是怕我跑了?"
"放屁。"程砚耳尖更红了,扛着钉耙转身就走,可没走两步又慢下来,等她跟上时故意用钉耙头勾住她发间的银狐簪,"我是怕你听了这破事,嫌我家坟头压着七百三十个殉道的,要悔婚。"
安燠"噗"地笑出声,伸手去掰他钉耙:"程大官人什么时候这么没底气了?
上个月在雷音寺门口,你可还说'我夫人是青丘狐仙,能把如来的紫金钵盂当搓衣板'。"
程砚梗着脖子不接话,却悄悄把钉耙往自己身侧挪了挪,免得戳到她裙角。
山风卷着神核树的新芽香扑过来,他突然顿住脚。
前头山坳里,阿满正蹲在石头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猪——圆滚滚的身子,翅膀比猪身还大,尾巴卷成甜糕上的蜜花。
"阿满!"程砚突然扯开嗓子喊,惊得泥地上的"飞猪"被小脚丫踩成了泥饼。
阿满抬头见是他,立刻蹬着小短腿扑过来,程砚弯腰把人捞起来扛在肩头,钉耙往地上一杵,仰头对天吼:"喂!
上面那些翻旧账的仙官听着!
老子不当殉道的种了!"
山雀扑棱棱从枝头惊起。
安燠手忙脚乱去捂他嘴,却被他反扣住手腕拉进怀里。
他的心跳声震得她耳朵发痒,喉结擦过她发顶:"我要活着抱媳妇,要在院子里种满甜桃,要看着阿满画的飞猪真飞上天,要等咱们的娃揪着我尾巴喊'爹爹'——"他突然哽住,下巴抵着她发顶闷笑,"那些前辈等了七百年的不牺牲也能赢的日子,该由我来开头。"
安燠的鼻尖酸得厉害。
她想起昨夜程砚在灯下翻旧账,把历代守山者的名字抄了整整三本,边抄边骂"这些神仙的良心被狗吃了";想起他给神核树浇水时,总念叨"多喝点,等你长成了,就没人能逼守山人拿命填窟窿"。
此刻她环住他腰,听见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次换我带头违规,好不好?"
"好。"她应得又轻又快,像怕慢了半拍这承诺就会化了,"但得算我一份——违规也要成双成对。"
程砚低头吻她发顶,肩头的阿满却不满意地揪他耳朵:"砚叔叔坏!
踩了我的飞猪!"他这才手忙脚乱把孩子放下来,从兜里摸出块芝麻糖:"赔你十只飞猪成不?
你画,我让神核树给它们扎翅膀。"
阿满眼睛亮得像星子,拽着程砚的衣角往泥地跑。
安燠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袖中系统突然震动——是规则母本在发烫。
她摸出那卷泛着银光的帛书,末页空白处不知何时浮起一行淡金小字:"凡以血肉铸锚者,其名当昭日月。"
夜风裹着松香钻进衣袖时,安燠正伏在书案前写新规。
烛火映得她眼尾发红,笔尖在帛书上游走如飞:"凡守护他人而不求封赏者,自动计入'文明薪火名录';其后人可凭名录向天庭申领不,要改成'向人间申领'——神仙的封赏太凉,人间的香火才暖。"
窗外突然传来"唰"的轻响。
她抬头望去,神核树的新叶正打着旋儿往北方飞,叶尖沾着星子似的光。
那方向是北境冻土,她曾听程砚说过,那里埋着第一任守山者的石像,"当年旧律最凶时,他用全身骨血化成冰盾,连脸都冻成了石头"。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安燠刚要合上书案,忽然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冰层碎裂的轻响。
像是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在雪底下动了动——
北境冻土,极夜的雪幕里。
那尊被埋了千年的石像,原本冻成青灰色的指尖,此刻正泛起极淡的粉。
他掌心的冰壳裂开蛛网状细纹,露出底下三个歪扭的小字,像是用冻僵的手指硬刻进去的:"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