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鹤的鸣叫声惊得山雀扑棱棱撞出林梢,三十六个村子的狗跟着此起彼伏地吠。
王二家小子刚啃了半块烤红薯,被这阵仗吓得手一松,红薯"骨碌碌"滚到安燠脚边。
她弯腰拾起来,抬头时正好看见那抹金芒坠在民赋亭上空——玉翎鹤爪间的卷轴正往下沉,像片被风卷着的金叶子。
"神仙来啦!"有老头颤巍巍跪下去,磕得青石板咚咚响。
几个妇女拽着孩子往墙根缩,连昨天还举着炭块写"帮小鸡搭窝"的小娃都躲到程砚腿后,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
程砚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熊掌垫在孩子后腰,把人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安燠往前走了两步。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像拆盲盒前的期待——系统光屏在视网膜上跳着"见仙使签到"的提示,小懒虫的电子音难得带点兴奋:"检测到高浓度规则波动,建议宿主保持接触。"
玉翎鹤似乎早有预料,爪间金轴"刷"地展开半尺,飘到她面前。
程砚跟着跨了一步,钉耙在掌心转了个花,倒不是要动手,只是习惯护着她后背。
安燠指尖刚碰到卷轴,就觉入手一片阴寒,像摸着浸过冰水的金属。
她挑眉——这哪是天庭诏书该有的温度?
"敕封青丘玉面夫人安氏为'下界巡律使'"程砚凑过来看,念到"即日赴瑶池受职"时突然嗤笑出声,震得胸前的兽牙挂坠直晃,"好手段啊。
上月还让取经人来剿匪,说我夫人是'危害三界的大妖',今儿倒封官了?
当咱们是村口李婶家的瓜,熟了就摘,生了就踹?"
安燠没接话,拇指摩挲着卷轴边缘的云纹。
那纹路里藏着极细的金线,正顺着她的指尖往皮肤里钻,像条想咬人的小蛇。
她突然笑了:"程大官人,你说这诏书要是晒三天太阳,会怎样?"
程砚眼睛一亮:"神骨树下那地儿最妙,树根能吸邪气。"
于是第三日晌午,神骨树下围了一圈村民。
老鸦蹲在枝桠上歪头,王二家小子举着根树枝当令旗,扯着嗓子喊:"都站远些!
夫人要做法啦!"安燠把晒得发烫的诏书往树根旁一放,金线突然"滋啦"一声冒起青烟,卷轴边缘渗出团黑雾,越滚越大,最后凝成张模糊的人脸——没有眉眼,只有两片翻涌的嘴皮子。
"你不肯成神,难道想永堕妖籍?"黑雾的声音像刮过破风箱,"妖类寿不过千年,死后入畜牲道,你可知"
"停。"安燠抱臂歪头,"谁定的妖籍?
谁定的神?"她蹲下来,指尖戳了戳黑雾,"上回雷劈我时,你们说我是逆犯;现在看我活得好好的,又说要封官。
合着'规矩'就是你们裤腰带上的绳,想紧就紧,想松就松?"
黑雾发出尖啸,想往她脸上扑,却被神骨树的根须"唰"地缠住。
安燠伸手接住从树根里渗出来的光尘,摊开掌心给围观的村民看:"瞧见没?
这才是他们怕的——不是我,是你们写在民赋亭的'帮老丈递馍''不跟野兔计较'。"她转身看向程砚,眼尾的淡粉在阳光下更明显了,"咱们不是妖,不是神,是第一个靠'做好事'活下来的普通人。"
程砚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昨夜巡山时,平时见了他就跑的獐子竟凑过来,用脑袋蹭他腿肚子。
今天清晨去溪边打水,连最胆小的松鼠都蹲在他脚边,尾巴扫过他沾着蜂蜜的手。
现在再看,山雀正往他兜里塞野果,兔子叼着蒲公英往他靴筒里钻——活像群突然发现"熊山神不可怕"的毛团子。
"程叔程叔!"王二家小子举着个歪歪扭扭的泥罐子跑过来,"我奶奶说你爱喝蜂蜜,让我送新酿的!"程砚弯腰接罐子,裤脚突然被什么蹭了蹭。
低头一看,三只小狐狸正扒着他的裤管,毛色还带着胎毛的软,最胆大的那只歪头:"那个熊叔,真的不会吃我们吗?"
程砚差点笑出声。
他摸出怀里烤得香喷喷的红薯,掰成小块扔过去。
小狐狸们先是炸毛后退,接着又凑过来,用粉粉的鼻子嗅了嗅,叼起红薯就往林子里跑,跑两步还回头看他,尾巴晃成小毛球。
"它们现在不怕我了。"程砚蹲在溪边,看月光把自己的影子和安燠的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更厉害,是因为"
"因为它们知道,你护着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庭的规矩。"安燠替他说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的老茧,"你护的是摘野果会给山雀留一把的李婶,是帮小鸡搭窝的小娃,是被雷劈时敢站出来说'她是好人'的所有人。"
夜风吹过神骨树,几片叶子落在安燠肩头。
她望着树影里若隐若现的诏书残片,系统光屏突然跳出一串乱码——那是规则母本在自主分析黑雾的结构。
她睫毛动了动,程砚就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大计划"了。
"想什么呢?"他伸手替她把叶子拂掉。
"在想"安燠歪头笑,"那串金线钻进我皮肤时,我摸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像是"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天庭诏令的生成机制。"
程砚挑眉:"要闭关?"
"可能要三天。"她掰着手指头数,"第一天理系统日志,第二天反推规则链,第三天"
"第三天我给你烤红薯。"程砚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山风卷着蜂蜜香裹过来,"但说好了,要是饿晕了,我就扛着你去灶房。"
安燠笑着点头,目光却落在神骨树上——树影里,残留的金线正随着她的心跳明灭,像串等着被解开的密码。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神骨树的年轮在闭关室漏下细碎光斑时,安燠的指尖终于从系统光屏上收回来。
三天没合眼的眼眶泛着青,可眼底亮得像淬了星火——光屏上跳动的数据流里,"内心默许"四个金漆小字正随着她的呼吸明灭,那是规则母本反推出的最后一块拼图。
"小懒虫,确认了?"她扯了扯发绳,散乱的狐毛在烛火里泛着暖光。
系统音带着点机械的雀跃:"宿主,所有封神文书的生效节点都卡在'受封者潜意识认可'——就像凡人签契约得按手印,神仙封官也得等你心里说句'成'。"
窗外传来程砚的钉耙磕地声。
这三天他每隔半个时辰就绕着闭关室转一圈,钉耙柄上系的红绸被山风卷得猎猎响,倒像是给她守关的大红灯笼。
安燠摸了摸发烫的太阳穴,突然笑出声——原来那些神仙总爱说"心诚则灵",敢情是怕受封者心里骂娘,文书就成了废纸?
第四日凌晨寅时三刻,她踩着满地算筹起身。
案头的诏书残片还留着神骨树的木香,金线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安燠蘸了程砚特意给她磨的朱砂,笔尖悬在纸背顿了顿,突然想起昨日王二家小子趴在窗台上喊的话:"夫人,我奶奶说您要是当神仙,就不能带我们去掏鸟窝了!"
笔锋一沉,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本人拒绝一切未经民选之权柄"。
最后那个"柄"字带了个俏皮的小勾,像只歪头的狐狸。
神核树的火坛在院中央烧得噼啪响。
安燠捏着诏书站在阶前,程砚不知何时凑过来,钉耙往地上一杵,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衣袖:"要我帮忙?"
"不用。"她指尖一松,诏书飘进火舌。
火苗腾地窜高三尺,映得两人脸上都染了层金红。
安燠望着那团火,突然抓住程砚的手腕——他掌心的老茧硌得她发痒,却比任何法器都让人安心。
千里之外的变化来得极快。
程砚的熊耳突然抖了抖,仰头望向九霄。
安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云端浮起座半透明的宫阙,飞檐上挂的铜铃正簌簌往下掉,最东边的飞檐"咔嚓"一声断成两截,碎成星子落进云海。
"听见没?"程砚摸出酒壶灌了口,酒气混着蜂蜜香散在风里,"钟鸣断了。
上回土地公说,天庭每封一个神,三十三重天就撞响一口铜钟。"他晃了晃酒壶,嘴角咧得能看见虎牙,"现在这口,该是给你备的那口?"
安燠望着崩塌的宫阙虚影,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抢位置——是我们偏要自己搭个台子,让李婶的馍、小娃的窝、山雀的果子都能上台站一站。"
程砚突然伸手揉她发顶,狐毛软得像团云:"我就知道,我夫人要干的,从来不是当什么巡律使。"
闭关室的窗纸被晨光染成淡金时,安燠趴在案上打了个小盹。
程砚扛着钉耙去灶房端了碗热粥,看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攥着那支写诏书的笔,到底没忍心叫醒,只把粥放在她手边,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当晚月上柳梢头,程砚蹲在洞府外的老槐树下,借着月光在纸条上写写画画。
第一张写着"程签到",他盯着看了三秒,嘀咕着"跟系统似的,崽以后要怪我",揉成纸团扔了。
第二张改成"安没事儿",笔尖戳得纸背起了毛:"这名字倒像你总说的'躺赢',可崽要是问,我该说他娘是因为怕事儿才取这名儿?"
最后他干脆抽了张画纸,画了个圆头圆脑的熊孩子,怀里抱着个比脑袋还大的桃子,尾巴尖还沾着蜂蜜——像极了他上次在林子里捡的那只偷蜜的小棕熊。
纸条被他叠成小狐狸的形状,轻轻塞进安燠的枕头下。
刚直起腰,就听见身后传来清浅的笑声:"程大官人,半夜不睡觉,躲这儿写情书呢?"
程砚耳朵"腾"地红到脖子根,转身就要抢纸条,却见安燠倚在门框上,手里正晃着那张画。
她眼底的困意早没了,嘴角翘得能挂油瓶:"这画儿不错,明日我拿到茶馆裱起来,就叫《未来总局继承人培养计划草案》。"
第二日晌午,茶馆的八仙桌上果然多了幅裱好的画。
王二家小子扒着桌子看了半天,突然指着熊孩子怀里的桃子喊:"夫人!
这桃子跟您上次给我的定身桃好像!"
安燠正给李婶续茶,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那是你程叔怕崽以后抢他蜂蜜,提前画个桃子哄着。"程砚在里间擦钉耙,耳尖的红从后颈漫到耳尖,钉耙柄上的红绸被他揉得皱巴巴——偏生又舍不得扯下来,只低着嗓子嘀咕:"哄着就哄着,总比某些人半夜偷摸笑好。"
清明那日的晨雾比往年都重。
程砚天没亮就起了床,钉耙往肩上一扛,却没像往常那样喊安燠同去巡山。
安燠站在院门口,看他的背影融进雾里,脚步沉得像拖着千斤铁链——平时他巡山总爱哼两句跑调的山歌,今儿却连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都轻得反常。
她摸了摸兜里那张被裱起来的画,转身回屋时,系统光屏突然跳出一行提示:"检测到地脉异常波动,建议宿主关注不周山方向。"
晨雾里,程砚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摸着胸口的兽牙挂坠,那是不周山老守关人临终前塞给他的——坠子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他昨日翻箱倒柜找出来时,才发现被虫蛀了大半,只余下半句:"……神骨树影里,藏着你娘的……"
山风卷着雾珠扑在脸上,程砚的熊耳抖了抖。
他抬头望向不周山方向,那里的云层比别处更厚,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新的故事,才刚刚翻到第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