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的鼾声在寅时三刻突然断了。
他揉着后颈坐起来,鼻尖动了动——焦味比半夜更浓了,像有人在山后烧了整片梧桐林。
洞外石床上空着,安燠的狐狸毛毯子团成个白团子,护心镜还压在枕头下,糖凤凰却不见了。
"小狐狸又乱跑。"他嘟囔着套上麻鞋,九齿钉耙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
山风卷着焦叶掠过他的兽皮护腕,他突然顿住——那叶子背面的赤焰字他虽不认全,"积雷山"三个烫金的却刺得他眼睛疼。
民赋亭在积雷山北坡,原是玉面洞的税卡,现在青瓦上还挂着安燠让人写的布幡:"一粒米也是恩,一分力皆入册"。
程砚赶到时,天刚蒙蒙亮,亭前三道黑影正举着符纸,幽蓝火焰舔着亭柱,像几条吐信的毒蛇。
安燠站在檐下,月白裙角被风掀起,手里摇着那只铜铃。
程砚看得心跳漏了半拍——她昨晚明明说要蜷在石床睡够十个时辰的,此刻发间却别着他送的木槿花,发梢还沾着露水,分明是天没亮就摸出来了。
"焦味是从这儿来的。"为首的黑影甩了甩符纸,幽蓝火焰"轰"地涨高半尺,"破了这聚灵阵眼,看那狐狸还拿什么跟我们抢香火。"
程砚的钉耙攥得咯吱响,刚要冲过去,却见安燠突然停了摇铃。
她垂眸看向脚边的铜铃,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程砚煮的山杏糖水,我喝了三大碗。"她抬头时,眼尾微微上挑,"所以现在,胃里暖得很。"
幽蓝火焰"嘶"地缩了缩。
"你说什么胡话?"中间的黑影皱眉,符纸却开始打颤。
程砚这才发现,火焰触到亭柱时总在避开些什么——凑近一瞧,柱子上密密麻麻刻着小字,有歪歪扭扭的"猎户张三",有圈着梅花印的"山兔阿白",还有他自己画的熊爪印,是上个月安燠挨家挨户收的"共守约"签名。
"这里不是谁的辖区。"安燠伸手抚过柱上的"程砚"二字,那是他当时嫌笔杆子硌手,直接用钉耙刻的,"是三百七十二个愿意相信的人,共同买下的地方。"她指尖掠过"阿白"的梅花印,声音软了些,"比如山兔阿白说,她用三筐蘑菇换签到权重,这样冬天不用怕饿肚子;猎户张三说,他交半只山鸡,换我教他认路的符"
"够了!"为首者甩出铁链,铁环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程砚的钉耙刚抬起半寸,就见安燠突然蹲下身,把铜铃往地上一按。
清越的铃声撞碎晨雾,整座亭子突然泛起金光。
程砚瞪圆眼睛——那哪是符纹,分明是三百七十二个名字在发光!
猎户张三的名字像团火,山兔阿白的梅花印飘着草叶香,他的熊爪印最亮,还带着松脂的黏糊气。
铁链刚碰到金光就"滋啦"一声冒黑烟,为首者的手被烫得缩回,腕上还留着个焦黑的"张"字。
"这、这是"中间的黑影后退半步,符纸"啪嗒"掉在地上。
"是他们的信任。"安燠弯腰捡起铜铃,发间木槿花晃了晃,"就像程砚信我不会真倒了他的桂花蜜,就像阿白信我不会抢她的蘑菇。"她歪头看了眼躲在树后的小毛头——是山兔阿白的崽子,正扒着树杈偷看,"所以啊,"她摇了摇铜铃,金光照得三人睁不开眼,"你们烧的不是聚灵阵眼,是三百七十二颗心。"
程砚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个月安燠蹲在山溪边,拿着小本本记猎户张三的话,狐狸尾巴尖沾了泥也不在意;想起她举着炭笔在亭柱上描名字,程砚说"刻深点",她却偏要留着毛边,说"这样像人写的"。
此刻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发着光,比他见过的所有仙法都好看。
为首者突然吼了一声,从袖中摸出把短刀。
程砚的钉耙终于握不住了,刚要冲,却见三人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为首者的短刀举到一半,中间的黑影想跑却被自己的衣角绊住,最右边的那个瞪圆眼睛,嘴张得能塞下整个山杏。
程砚一愣,就听见安燠轻轻笑了声。
她的狐狸尾巴从裙底钻出来,慢悠悠卷住他的手腕:"忘了告诉你,"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共守约》里还写了——要是有人欺负签了约的人"她晃了晃铜铃,金光里传来山兔阿白崽子的尖叫:"打坏人!"接着是猎户张三的闷吼:"敢动我家亭子?!"
程砚低头,看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猎户张三举着猎叉,山兔阿白抱着块石头,连平时最胆小的松鼠精都举着松果,眼睛瞪得溜圆。
晨光里,三百七十二道影子叠在一起,比任何仙法都结实。
为首者的短刀"当啷"落地。
安燠的尾巴尖轻轻戳了戳程砚的手心。
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汗,钉耙都快握不住了。
他低头看她,她耳尖还是红的,却笑得像偷到蜂蜜的小熊:"你不是说要给我当肉盾么?"她歪头指了指周围的人群,"现在不用了——我有三百七十二个肉盾呢。"
程砚突然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安燠轻呼一声,狐狸尾巴炸成毛球,拍他后背:"程砚你发什么疯!"他却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闷声笑:"我高兴。"山风卷着布幡"哗啦"响,他听见安燠的心跳,和周围人的笑声、骂声、石头碰撞声混在一起,比任何仙乐都好听。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
程砚抱着安燠转身,这才发现三人早没了影子,只留下满地焦黑的符纸。
山兔阿白的崽子从树后钻出来,举着个松果跑过来:"夫人!
阿白说要给你送蘑菇!"猎户张三挠着头跟过来:"那啥,我家新猎的山鸡,半只给你,半只半只给程大哥下酒吧?"
安燠在程砚怀里扭了扭,耳尖红得要滴血:"放我下来!"程砚却抱得更紧,他闻着她发间的木槿花香,突然想起昨晚洞外的焦叶。
三日后巳时三刻,积雷山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她正掰他的手指,尾巴尖还沾着刚才的金光。
"怕什么。"他轻声说,"有你立的规矩在,有这三百七十二颗心在"他抬头看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就算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真来了"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又补了句,"就算再加三百七十二把芭蕉扇,也烧不穿咱们的亭子。"
安燠突然不挣扎了。
她望着周围热热闹闹的人群,望着亭柱上发光的名字,突然伸手勾住程砚的脖子。
程砚心跳漏了半拍,就听见她在他耳边说:"程砚,等会儿回洞"她的尾巴尖扫过他的耳垂,"你煮的山杏糖水,我要加四倍蜂蜜。"
程砚笑出了声。
他抱着她往回走,钉耙在地上拖出一道浅痕。
山风卷着布幡上的字掠过他耳边:"一粒米也是恩,一分力皆入册"——他突然觉得,这九个字比任何天书都重,都暖。
而在他们身后,民赋亭的金光渐渐散去,只留下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晨雾里闪着细碎的光。
那些光里,隐约有三道黑影的轮廓,正被一点点抽走力气,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牢牢按在了地上。
程砚的钉耙刚扬起半寸,就见为首者的短刀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腕骨。
那黑影脖颈青筋暴起,额角却渗出冷汗——他脚边的泥地上,正浮起半枚残破的木简虚影,隐约能辨"丁未年春,少缴三斗粟"几个字。
"这是"安燠的狐狸尾巴尖在身后轻轻抖了抖。
她看得清楚,中间那个黑影正对着空气作揖,嘴里念叨"仙姑饶命",脚边飘着张皱巴巴的借据;最右边的小个子更离谱,竟抱着自己的裤腿哭嚎:"阿娘我错了,不该偷挖山神庙的供枣!"
"是契约反噬。"程砚的钉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亭柱上的名字都晃了晃。
他蹲下身,指节叩了叩地面,"上个月你让山民把田契、借据都刻进地脉时,我还说费那劲干啥——合着这些老底全成了网?"
安燠蹲下来,与为首者平视。
对方眼尾还挂着泪,喉结动了动,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伸手碰了碰对方腕上焦黑的"张"字——那是猎户张三的名字,"你们砸的不是亭子,是自己心里的秤。"她声音放软,像在哄山兔崽子,"当年你们被苛捐逼得躲进山林时,是不是也盼着有个地方,能把'我交了'和'我该得'都写明白?"
为首者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起伏。
他怀里掉出半块陶片,刻着歪歪扭扭的"积雷山民"四字——安燠认得这纹路,是上个月她让石匠刻的契约底版。
"夫人!"山兔阿白的崽子举着松果冲过来,小爪子揪住安燠的裙角,"阿白说坏人要是饿肚子会更坏,让我把蘑菇饼分他们!"话音未落,猎户张三扛着半只山鸡挤进来,山鸡爪子还挂着片鸡毛:"我家那口子煮了热粥,搁亭子里呢!"松鼠精从房梁上蹦下来,松塔里"哗啦啦"掉出十几颗松子:"给、给坏人们填填肚子"
程砚突然从腰间扯下油纸包,纸角还沾着芝麻。
他把豆沙饼往三人面前一推,耳尖泛红:"我、我顺路买的。
夫人说饿肚子的人容易犯错"
为首者抬头,嘴角沾着豆沙馅。
他突然"噗通"一声给安燠磕了个响头:"我们是旧神殿的杂役,上头说这亭子抢了香火,要我们来砸可我们看见柱子上的名字,就想起当年给老山神上供时,他连半块供饼都不肯多收"
安燠伸手把他扶起来,狐狸尾巴悄悄绕住程砚的手腕。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兽皮护腕传来,像块暖玉。"旧神殿的事,我会去问。"她抽出自制的拘捕令,"但今天——"指尖一用力,黄纸裂成两半,"你们帮我个忙:把山民的委屈带回去,比砸亭子有用。"
程砚突然把九齿钉耙往亭前一插,铁齿深深扎进青石板。
他从怀里摸出块红布,三两下系成幡:"新规矩!"他叉腰喊,"今日歇业——因我家夫人行善积德,懒得抓人!"
山风卷起新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程砚的字迹:"今日歇业"。
百姓哄笑起来,山兔阿白把蘑菇饼往三人怀里塞,猎户张三拍着程砚的背:"程大哥这幡写得好,比夫人的布幡还热闹!"
安燠弯腰捡起地上的碎陶片。
陶片边缘有半行小字:"我也签到了"——是山溪旁那个总躲着她的老樵夫的笔迹。
她记得前日他缩在树后,把刻着名字的陶片往她脚边一丢就跑,原来偷偷多刻了一块。
"夫人!"小毛头拽她的袖子,"阿白说要给你看新采的蘑菇,程大哥说要给你煮加四倍蜂蜜的山杏糖水!"
程砚耳尖通红,一把捞起安燠往洞里走:"走了走了,再晚糖水该凉了。"他的钉耙还插在亭前,新幡被吹得猎猎作响,倒比那九齿铁齿更像旗杆。
安燠趴在他肩头,瞥见云端有片阴云迟迟不散。
云后隐约露出飞檐一角,蒙着灰的瓦当上刻着"显应宫"三字——那是旧神殿的残庙。
她眯起眼,看见殿中神像的眼珠突然转了转,鎏金的眼尾扫过积雷山方向。
"程砚。"她戳了戳他的脖子,"今晚你守夜。"
"咋?"他把她往上托了托,"怕我偷喝你的糖水?"
"怕有人给我送蟠桃。"她歪头笑,"昨儿清晨案头多了个红尖的,今早又有一个。"她凑到他耳边,"你说,会不会是哪个偷偷签到的神仙?"
程砚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洞外渐亮的天光,突然笑出白牙:"管他是谁——"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敢给我夫人送东西,先过我这关。"
洞外,民赋亭的柱上名字还闪着微光。
山溪里的碎陶片随着水流打着转,"我也签到了"几个字被冲得发亮。
而在云端显应宫,蒙尘的神像缓缓抬起手,指缝间漏出粒桃核,正顺着晨光,往积雷山方向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