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光刚爬上摩云洞后山,安燠就被窗下的动静闹醒了。
她裹着程砚硬塞的狐狸绒毯坐起来,透过雕花窗棂往下看——昨日还空荡荡的山坳里,真立起了座三层木楼。
朱红梁柱被山风刮得泛着暖黄,最顶上的匾额歪得能当滑梯,"懒仙茶馆"四个墨字东倒西歪,活像被雷劈过的树杈。
"这字儿"她揉了揉眉心,神识刚探到楼下,就听见程砚中气十足的吼嗓子:"都缩着尾巴干啥?
头天开张免茶钱!
瓜子管够,蜂蜜饯管饱!"他穿着靛青粗布短打,腰间还挂着没来得及收的蜜水壶,正踮脚往门楣上挂红绸。
那红绸被他拽得忽高忽低,倒把匾额衬得更像喝醉了酒。
楼下围了圈小妖。
有缩着脖子的山雀精,尾巴毛都炸成蒲公英;有抠着指甲的石猴崽,脑门还沾着昨晚偷桃的桃毛;最前头那只瘸腿小兔妖最可怜,三瓣嘴抖得像被踩了尾巴,耳朵尖都泛着粉白。
"程砚。"安燠扶着栏杆探出头,"你确定这字儿是'艺术气',不是你半夜偷喝桂花酿写的?"
扛着红绸的男人猛地转头,熊耳被山风掀得乱颤:"夫人你懂什么!"他拍了拍腰间蜜水壶,"昨儿我特意找老龟仙讨了'歪歪扭扭招财体'——你瞧这横,像不像我钉耙划的地缝?
这竖,像不像你上次躺的软榻棱?"
安燠低头看了眼自己腿上的狐绒毯,忽然笑出声。
她缩进软榻里,指尖轻轻碰了碰心口的玉牌。
那玉牌是前日从地脉里捡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温凉的光——和地脉下那些"愿力芽"的脉动,分毫不差。
神识散入地底的瞬间,她差点喘不过气。
三百年前撒下的神性碎片,此刻正裹着人间烟火疯长。
山雀精的"振翅签到"在翅膀根攒着星子,石猴崽的"偷桃签到"在指尖凝着甜香,连那只瘸腿小兔妖的"蹦跳签到",都在地脉里抽出了细弱却坚韧的芽。
"凡体觉醒是慢了些"她垂眸盯着茶案上的账本。
那账本早被她拆成了万千丝线,随着木楼的砖石一起砌进地基,"可没了高维烙印的束缚"她指尖划过案上的茶盏,盏底浮现出一行小字——"签到即呼吸,本能即规则"。
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安燠抬眼,正看见程砚单膝跪地,把蜜水壶举到小兔妖跟前:"别怕,这茶是我用后山野桂花、百年老槐蜜,再加你上个月送我的胡萝卜干熬的。"他声音放得比哄受伤的小狼崽还轻,"你闻闻,甜不甜?"
小兔妖的鼻子动了动,三瓣嘴终于松开:"真真能签到成神?"
"当然!"程砚掰着手指头数,"昨儿后山老黄鼬睡了一觉,醒来头顶冒金光,非让我喊他'睡仙二代';前儿山涧的锦鲤精在石头上晒了半个时辰太阳,尾巴尖儿都能喷水珠了——"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可别学那猴子精,非说要'爬树签到',结果把我新栽的桃树杈压断了三根。"
小兔妖的耳朵慢慢竖起来,粉白的耳尖沾着晨露:"那那我要怎么做?"
程砚伸手揉了揉她的兔毛:"你就坐这儿,喝着茶发发呆。
等半个时辰——"他指了指墙上新挂的铜钟,"等钟响第三下,保准有好处。"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粗陶杯,杯壁还沾着未擦净的蜜渍,"拿这个喝,这是我特意找泥瓦匠烧的'签到杯',说是能聚人气。"
安燠望着楼下的动静,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摸了摸茶案上的算盘——那是系统刚觉醒时,她用来记"睡觉签到三天得《睡仙诀》撞树签到五次换金刚皮"的旧物。
此刻算盘珠子上,正凝着层淡淡的金光。
"夫人!"程砚突然抬头冲她挥手,"二楼雅座的软垫我换了新狐毛的!
你快下来试试——"他话没说完,就被挤进来的山雀精撞了个踉跄,蜜水壶"当啷"掉在地上,金黄的蜜液在青石板上淌成小太阳。
安燠笑着摇了摇头。
她重新靠回软榻,神识却更紧地缠着地底的愿力芽。
那些曾被高维监察者刻进天道的"反派必灭妖怪清剿",此刻正随着茶馆的炊烟一点点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山雀精扑棱翅膀的响动,是石猴崽偷抓瓜子的窃笑,是小兔妖捧着粗陶杯时,耳尖泛起的那抹粉白。
"程砚。"她轻声唤了句,声音混着楼下的喧闹散进风里,"把蜜壶捡起来吧。"她望着柜台上那排新烧的粗陶杯,眼尾的银光流转成星河,"等会小兔妖的茶,可不能少了蜜。"
小兔妖捧着还带着程砚体温的粗陶杯,找了个最角落的木凳坐下。
她盯着杯里浮着的桂花,闻着甜丝丝的蜜香,慢慢闭上了眼睛。
晨风吹过窗棂,掀起她一缕兔毛。
那兔毛打着旋儿飘起来,轻轻落在地脉裂缝里——那里,一株嫩绿的愿力芽,正顶着露珠,缓缓钻出地面。
小兔妖捧着粗陶杯蜷在角落时,程砚正踮脚擦柜台。
他盯着那团雪白的兔毛,喉结动了动——上回见这小崽子还是上个月,被猎人网子网住后腿,是他扛着钉耙砸了网,又塞了把胡萝卜干哄走的。
此刻她耳尖还沾着晨露,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连呼吸都轻得像山涧飘来的蒲公英。
"莫睡太沉。"程砚摸出块桂花糕,轻轻推到她手边,"半时辰就够,醒早了怕你慌。"小兔妖的鼻子动了动,三瓣嘴抿出个极小的弧度,算作应了。
安燠在二楼雅座支着下巴。
她的茶盏里浮着片新摘的槐叶,叶纹与地脉里的愿力线重叠成影。
神识探下去时,能清晰触到小兔妖脚边那方石板下的动静——地脉里那株嫩绿的芽正抽着丝,每寸生长都裹着甜津津的蜜香,像极了程砚熬茶时掀开的蜜壶盖。
"叮——"铜钟敲响第一下。
山雀精扑棱着翅膀撞翻了瓜子盘,石猴崽趁机抓了把往裤兜塞,被程砚敲了记脑壳:"没规矩!
等小兔妹妹先成了仙,再闹不迟。"小猴子缩着脖子吐舌头,倒把瓜子全撒在小兔妖脚边。
安燠忍俊不禁——这笨山神,分明是怕小兔妖醒来看见满屋子盯着她的眼睛,特意用闹哄哄的动静给她壮胆。
铜钟第二下荡开时,小兔妖的耳尖突然颤了颤。
她睫毛忽闪两下,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杯沿——粗陶杯壁还留着程砚掌心的温度,像块暖玉焐着她发凉的指尖。
安燠望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刚穿书那会儿,缩在摩云洞石床上,听着洞外铁扇公主的骂声,也是这样攥着被角,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第三下。"程砚的声音轻得像片云。
铜钟余音未落,茶馆地面突然微微一震。
小兔妖"呀"地轻呼,慌忙睁开眼——脚边的青石板正裂开蛛网状的细缝,一株淡紫色的小花从缝里钻出来,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石屑,却开得精神,像举着盏小灯。
"愿力灵兰!"程砚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凑过去眯眼瞧,"上月老黄鼬睡出个金光,前日锦鲤晒出个水珠,今儿这小不点儿倒整出个灵兰——"他掏出自制的牛皮账本,在副页唰唰写:"九月初七,兔妖阿月,自然觉醒,奖励奖励自己半坛蜜酒!"末了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把"蜜酒"两个字圈了三圈。
小兔妖盯着那朵花,粉白的耳朵慢慢竖成了小旗子。
她试探着伸出指尖碰了碰花瓣,灵兰突然泛起微光,竟顺着她的手爬上胳膊,在腕间绕成个淡紫的镯子。"我我成了?"她声音发颤,像片被风吹着的槐叶。
"成了!"程砚大剌剌拍她后背,惊得灵兰镯子晃了晃,"往后你就是这山上头一个靠'发呆喝茶'成灵仙的!
明儿我让山雀精给你编个花冠,比那什么广寒宫的玉兔——"他突然顿住,挠了挠后颈,"咳,比谁都好看。"
安燠在楼上望着这一幕,指尖轻轻抚过茶案上的旧算盘。
那些曾被她用来记"睡觉三天得《睡仙诀》撞树五次换金刚皮"的算珠,此刻正随着楼下的欢闹微微发烫。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要设下"反向努力惩罚"——从前总见那些拼了命吞丹、斗法、抢机缘的妖怪,要么被天道规则盯上挫骨扬灰,要么被高维监察者当棋子使;反倒是她这种"躺平"的,在睡觉、发呆、被追打中攒的愿力,像山涧里的溪水,看着慢,却能把最硬的石头都磨圆了。
"现在不用躲了。"她对着算盘低语,声音混着楼下的笑闹散进风里,"但你们得学会怎么'懒'得有章法。"
月上柳梢时,茶馆打烊了。
程砚蹲在后院的桃树下挖坑,手里攥着今日收的破铜烂铁——石猴崽蹭坏的铜铃铛、山雀精叼来的碎铜镜、还有小兔妖悄悄塞给他的断了齿的木梳。"废物也是愿力载体。"他边挖边念叨,"上回埋了块破瓦片,今儿见长了株狗尾巴草,说不定哪天就能长出个铁疙瘩神仙。"
安燠倚着后门,看他把那些"宝贝"码得整整齐齐,像在埋什么贵重的东西。
山风掀起她的狐绒披风,露出心口的玉牌——地脉里的愿力芽正疯长着,连月光都染上了层淡金。
"夫人你瞧!"程砚突然直起腰,指着天上,"有颗星星在绕茶馆飞!"
安燠抬头。
天际确实有一道金光划过,却在离茶馆半里地时骤然折返,像被什么无形的墙挡了回去。
她唇角微扬——那些总爱盯着下界"清剿反派"的高维监察者,到底是不敢靠近这方被"懒仙茶馆"护住的山坳了。
"程砚。"她走过去,弯腰帮他拍掉裤腿的土,"明儿多备些蜂蜜。"
"成!"程砚把最后一块碎铜埋好,拍了拍手,"我明儿天不亮就去后山采野菊,再让老黄鼬帮着看蜂巢——"他突然顿住,望着安燠发怔,"夫人你眼睛里有星星?"
安燠笑而不答。
她望着东天渐白的鱼肚,听着后院桃树上的鸟雀开始扑棱翅膀,忽然想起程砚常说的话:"最金贵的神仙,不在凌霄殿的琉璃瓦上,在人间的烟火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懒仙茶馆"的歪匾额时,门前的青石板上忽然落了片祥云。
那云白得透亮,还沾着晨露的湿气,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瑶池的玉露。
安燠擦着茶盏抬头,正看见祥云里伸出只戴金护甲的手,捧着道明黄玉诏。
诏书上的金漆还没干透,在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光——只是不知,这千里迢迢送来的"圣旨",是来道喜,还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