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山雀在桃枝上蹦跶,程砚端着的粥碗腾起热气,野菊的清苦混着米香往安燠鼻尖钻。
她低头吹了吹粥,绣鞋尖的杏纹针脚蹭过青石板,歪歪扭扭的线脚像程砚昨晚补鞋时挠头的模样——他说"阿燠的鞋得比山杏还甜",结果把桃花绣成了杏儿,倒真有股子憨甜。
"阿燠你看!"程砚突然扒着窗沿直起身子,碗里的粥晃出几滴,"那朵莲花怎么悬在云里?"
安燠抬眼。
山风卷着缕金芒掠过,半开的莲花就悬在不周山外,莲瓣上还凝着晨露,却不往下坠半分。
莲心处有墨痕浮动,她眯起眼,听见程砚的粥碗"当啷"砸在石桌上——那墨痕凝成八个字,笔锋像淬了冰:"查信用偿付总局私设名录,僭越神权。"
"谁给他们的胆子?!"程砚脖颈的肌肉绷成硬线,袖口的熊纹绣样跟着抖,九齿钉耙"哐"地砸在地上,震得石桌都晃了晃。
他转身要往天上冲,却被安燠一把攥住手腕。
她指尖凉得像山涧水,却按得稳:"急什么?
这哪是问责,是探咱们的底。"她松开手,袖中那片金箔残影还烫着,"看咱们合不合心,看新规能不能扛压。"
程砚的钉耙尖戳进土里,抬头时眼眶都红了:"那也不能由着他们骑到头上!
当年我守不周山,神仙说'妖怪不能掌地脉',我忍;后来他们说'山民的愿力要上交',我也忍。
现在阿燠给山民讨公道,他们倒来"
"所以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底硬得很。"安燠抽走他腰间的家印——那是块青黑色玉牌,刻着不周山的轮廓,此刻正泛着暖光。
她反手拍在账本上,红绸封皮"唰"地展开,晨雾里浮起金色字迹,"奉天承运,家印诏曰:自今日起,不周山辖内,所有神谕需经'双印核验'方可生效。
未经备案者,视为骚扰——"她故意拖长音调,"罚款三坛蜜,十斤杏,外加山神一个熊抱。"
程砚的耳朵"唰"地红到脖子根:"这也算法规?"
"怎么?"安燠歪头看他,眼尾挑得像只偷到蜜的狐狸,"你家夫人定的规矩,你不认?"
"认!"程砚粗着嗓子吼,钉耙都差点拿反了,"三坛蜜我出,十斤杏我摘,熊抱"他声音突然低下去,"阿燠要的话,我给一辈子。"
莲瓣"啪"地碎成金粉。
安燠望着天际消散的金光,把账本往怀里拢了拢——里面新添的愿力正像活物似的蹦跳,是山脚下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是后山采药的哑婆婆,是昨天被雷劈坏屋顶的猎户一家。
他们在新规里讨到了公道,现在都成了账本的"活印"。
月上中天时,山风裹着松涛声灌进窗缝。
安燠靠在程砚肩头翻账本,突然顿住——封皮上的家印泛起微光,像被谁轻轻碰了碰。
"来了。"她轻声说。
程砚的熊耳在发间抖了抖,抱着她轻手轻脚闪到梁上。
梁下的窗纸被指尖捅破个洞,一道黑影像壁虎似的溜进来,腰间挂着巡夜使的银铃,在夜空中叮铃作响。
那黑影摸向案头的账本,指尖刚碰到红绸,家印突然"嗡"地一震。
黑影"啊"地缩回手,指腹已经冒出血珠——不是疼,是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心虚得发颤。
程砚从梁上跃下,熊爪按在黑影后颈。
巡夜使的银铃碎了一地,他抖得像筛糠:"大、大仙饶命!
小的只是奉命"
"放他走。"安燠从梁上跳下来,抱着账本倚在门框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留患?"她挑眉看程砚。
程砚的熊爪松了些,却没完全放开:"让他带话——'不周山不拜天,但收租,童叟无欺'。"他凑近巡夜使耳边,压低声音,"再敢来偷账本"他故意露出半颗尖牙,"下回罚款,可就不是熊抱了。"
巡夜使连滚带爬撞出房门,被门槛绊得摔了个狗啃泥。
他捂着发疼的手指往天上跑,却没看见身后窗棂上,安燠正摸着账本轻笑:"家印认的是人心,他碰一次,就多一道愿力钉在身上"
"阿燠。"程砚从后面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你说他们要是知道,这账本里记的不只是债,是"
"是山民的底气。"安燠替他说完,把账本贴在胸口,"也是咱们的底气。"
巡夜使逃回南天门时,指尖的疼还没消。
他跪在凌霄殿外,声音发颤:"那账本有灵!
小的刚碰着,就像被千万人盯着骂,比雷劈还难受!"
云层里,惊雷开始滚动。
巡夜使跪伏在凌霄殿汉白玉阶上,银铃碎片沾着冷汗贴在脖颈,指尖被家印灼出的红痕还在跳痛。
他仰头时正撞进玉帝降下来的目光,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陛下,那账本当真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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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才碰着红绸,就听见千万人骂声往耳朵里钻,比当年被雷劈断尾巴还疼"
"放肆!"雷部正神辛环一拍御案,铜铃眼瞪得溜圆,"区区山野草神也敢抗天?
臣领三雷将去,把那不周山劈成齑粉!"
话音未落,莲香裹着金芒漫进殿内。
普贤菩萨的法相浮在云头,白象踏莲,宝相庄严:"雷将且慢。"他指尖拂过案头琉璃盏,盏中倒影竟显出人间百态——山脚下的糖葫芦摊挂着"新规保价"的木牌,采药婆婆举着"山神备案"的黄符对天作揖,连被雷劈坏屋顶的猎户都在墙根写"守者同盟管修房"。"陛下请看,这新规已入百姓骨血。
强压天威,恐引四方野神共鸣。"
玉帝捻着须沉吟,殿外突然传来鹤鸣。
值日仙官捧着千里镜急报:"不周山山门挂出悬赏!
写着'举报天庭骚扰,奖程砚亲酿蜜一坛'!"他哆哆嗦嗦展开千里镜投影,朱红木牌上墨迹未干,"还画了只歪嘴熊抱着蜜罐,底下签着'信用偿付总局安燠'。"
"反了!
反了!"辛环的雷锤砸得御案直晃,"那程砚不过是守山熊妖,也配称'总局主官'?"
"更离谱的是"仙官喉结动了动,"东海龙子、南岳土地、甚至幽冥的夜游神都递了帖子,说要'加入守者同盟',还附了'天条骚扰案'的状纸——说什么'禁止土地爷卖桂花酿是断民生','雷部下雨总漏西头村是玩忽职守'"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鹤嘴里的香灰簌簌落。
普贤菩萨低叹:"这哪是悬赏,是把天条的破绽摊在世人眼前。"他望向玉帝,"陛下若此时动兵,倒显得天家容不得百姓讨公道了。"
此时的不周山,程砚正蹲在山门底下戳木牌。
他举着毛笔,尾巴尖卷着半块蜜饯:"阿燠,'亲酿蜜'那几个字我再描粗点?
山民说我字像熊爪子扒拉的。"
安燠倚在廊柱上翻新收的状纸,发间狐毛坠子随着动作轻晃:"就你这字才真实。"她抽出张皱巴巴的纸,"看,夜游神说冥府催命无常总多记阳寿,要咱们'收租'——他倒会挑软柿子捏。"
程砚凑过去,鼻尖差点蹭到她发顶:"那我明儿就酿三坛蜜,给东海龙子送一坛,南岳土地送一坛"他突然顿住,耳尖动了动,"后山西侧地脉动了。"
安燠合上账本,眼底掠过精光:"他们信了你本源未复的谣言?"
"不然呢?"程砚咧嘴笑,露出半颗尖牙,"我在山神庙睡了三天打呼,连山雀都以为我真虚了。"他抄起九齿钉耙往腰间一别,"账本藏在地脉深处了?"
"藏在七山神残念的碑阵里。"安燠指尖划过袖口的家印纹路,"那碑阵专收百姓愿力,雷将进去"她突然笑出声,"该好好听听人间真话了。"
是夜,乌云压得不周山松涛轰鸣。
三道雷光撕裂夜幕,雷部副帅邓忠提着雷楔落在山巅,身后跟着两个雷将,甲胄上的雷纹泛着冷光:"程砚!
你抗天僭越,今日"
话音未落,脚下青石板突然裂开。
邓忠踉跄着抓住树杈,却见四周景色骤变——断碑林立如刃,每块碑上都刻着山神家纹。
他刚要念破阵咒,耳边突然炸开哭嚎:"土地公,别拆我家灶王像啊!雷公爷爷,西头村都旱三个月了!莫赶我家山神庙,我孙子病了还等着求签"
"幻、幻术!"邓忠挥雷楔劈向最近的断碑,火星四溅,哭嚎声却更响了。
他额角冷汗直淌,这才发现每道声音都带着真实的愿力,像针一样扎进识海。
"邓副帅,别白费力气了。"安燠的声音从碑顶传来。
她立在最高的断碑上,月光给她镀了层银边,手中账本翻得哗哗响,"这是七山神用残念布的'誓愿迷阵',你每走一步,就多听一段百姓求告。"
邓忠抬头,正撞进她冷冽的目光:"你说我妖女祸世?
好,我今日立约!"她展开账本,金色字迹如活物窜向天际,"天庭无故降罚、断供香火、驱逐野神者,皆视为违约。
守者同盟集体收租——一城一愿核,一庙一山杏,一雷"她顿了顿,眼尾微挑,"还他三道地脉反噬!"
话音未落,所有断碑突然轰鸣。
七道山神家纹从碑身腾起,在夜空连成星图。
程砚的身影从地底破土而出,熊爪上还沾着湿土,他抹了把脸冲安燠咧嘴:"媳妇儿,这租子收得够狠。"
"下次别装虚弱。"安燠翻了个白眼,可嘴角却往上翘,"雷部那帮人都信了,就我听出你打呼是装的——比真打呼还响。"
邓忠跪坐在地,雷楔"当啷"落地。
他望着四周翻涌的愿力光纹,突然明白普贤菩萨为何阻止雷罚了——这些百姓的声音,比任何天条都重。
后半夜,安燠蹲在偏殿火盆前烤手。
程砚端着热粥凑过来,尾巴尖悄悄勾住她绣鞋:"那雷将怎么处置?
杀了?
放了?"
"都不。"安燠盯着火盆里跳动的火星,"留着。"她转头时,狐狸眼在火光里亮晶晶的,"等他回去告诉天庭"她压低声音,"咱们的租子,才刚开始收。"
雷将跪在偏殿角落,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安燠袖中若隐若现的账本,突然觉得,这妖女手里的,哪是账本?
分明是——天条没写全的,人间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