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泛着青灰。
安燠一夜没合眼,袖中《睡仙诀》的法力早被阿枣滚烫的体温吸得干干净净——这小毛球烧得像块炭,狐尾软塌塌垂在她膝头,鼻尖的绒毛都被汗浸湿了。
"夫人。"程砚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守了半宿,钉耙横在膝上,指节抵着下巴,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烛灰,"再摸摸看。"
安燠指尖刚碰到阿枣颈间的玉佩,那裂缝里的黑雾突然"嗤"地窜出半寸,裹着哭腔钻她掌心:"还我愿还我命"她猛地缩回手,腕上信用玉牌跟着发烫——方才试过三次调用愿力池净化,每次账本都"唰"地弹出审计结果,金漆大字刺得人眼疼:【对象未登记,债务无凭证,无法走偿付流程】。
"天道连死人都要卡报销条件?!"她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跳了两跳,"五百年前那女人跪在青石板上求愿时,怎么不见他们发登记手册?"
程砚没接话。
他蹲下身,把阿枣连软垫一起托进臂弯。
小狐烧得迷糊,爪子还抓着他衣襟,喉间发出细弱的呜咽。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蜷成毛球的小崽,又抬头望窗外——东边山尖刚露出点红,像团要燃不燃的火。
"我去废城。"他说。
安燠愣住:"那地方早被天律封禁!"
"封的是城,没封路。"程砚把钉耙残柄往肩上一扛,布衫被晨露打湿,沾着阿枣脱落的狐毛,"它娘的愿,我认。"
"认?"安燠追上两步,袖中玉牌还在发烫,"你知道那黑雾是什么吗?
是五百年怨气凝成的债!"
"知道。"程砚脚步没停,靴底碾过青石板"咔嗒"响,"当年那女人抱着孩子跪在祈愿石前,石头碎了,她的愿也碎了。
天道嫌她没凭证,神仙嫌她没身份,连土地庙的泥像都闭着眼装瞎。"他侧过脸,晨光漏进眼尾的细纹里,"可小崽在哭啊——它娘死的时候,它还没睁眼呢。"
安燠突然顿住。
她想起昨夜阿枣用身体护着她手腕上的红痕,想起小狐哭时奶声奶气的"娘"。
原来程砚早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碎片拼全了——不是替天还债,是替人认亲。
废城的断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安燠看着程砚的背影,突然明白他说的"认"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要当判官,是要当容器。
黑雾在城门口凝成虚影。
那是个穿粗布裙的女人,发间还沾着当年的碎石渣,怀里抱着团襁褓——只是那襁褓里没有孩子,只有块碎成齑粉的祈愿石。
她空洞的眼窝里爬出黑雾,凝成刀刃直刺程砚心口。
程砚没躲。
刀刃穿透他胸膛的瞬间,安燠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可他只是闷哼一声,钉耙"当"地砸在地上,血珠顺着衣襟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你恨的不是我们,是没人替你喊冤!"
虚影的手顿住了。
黑雾凝成的刀刃在程砚心口晃了晃,像是被这句话烫到。
"你的愿,我替你守;你的债,我替你扛。"程砚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虚影怀里的碎石头,地脉金纹从他心口漫出来,像金丝缠线般裹住黑雾,"但你得活着——为了你儿。"
他怀里的阿枣突然动了动。
小狐烧得泛红的耳朵抖了抖,爪尖无意识地抠了抠程砚的衣襟。
虚影的轮廓开始摇晃,黑雾里隐约透出点灰,像被风吹散的乌云。
安燠站在原地,看着程砚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和五百年前那女人的泪重叠成一片。
她突然想起系统刚觉醒时,自己总嫌他像移动粮仓——现在才明白,这粮仓装的不是山杏蜂蜜,是比天道规则更沉的东西:是替人兜底的热乎气,是敢把伤口扒开让执念住进来的傻劲。
晨风卷着雾吹过断墙。
虚影的呜咽声轻了些,黑雾里的哭腔不再刺耳,倒像被人拍着背哄的孩子。
程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阿枣,又抬头看向虚影,嘴角扯出个带血的笑:"走啊,回家。"
他抬脚跨过断墙的瞬间,安燠看见虚影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要去碰阿枣的小脑袋。
而阿枣颈间的玉佩,裂缝里的黑雾不知何时淡了几分,透出点暖黄的光——像极了程砚酿的桂花蜜。
虚影在晨风中震颤如薄纱,黑雾里的哭腔渐弱,终是散作一缕青灰,钻进阿枣心口。
那枚曾裂得狰狞的玉佩"咔"地轻响,裂痕像被无形的手抚平,反面浮出极小的古字,歪歪扭扭似稚子涂鸦:"守者代偿,信者归心。"
阿枣在程砚臂弯里动了动,狐尾扫过他染血的衣襟,迷迷糊糊唤了声"娘",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倒像在梦里吃到了甜糕。
安燠眼眶猛地一热,刚要伸手去摸小狐的耳朵,却见程砚单膝一弯,"咚"地跪在青石板上。
他心口的金血还在渗,地脉金纹从伤口处漫出来,像金线绣在粗布衫上。
安燠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发梢滴着水,连钉耙都握不稳当,"当啷"砸在脚边。
"程砚!"她扑过去要扶,却被他抬手拦住。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别动系统我现在算'主动扛债',要是被判定'努力',怕连裤子都掉。"
安燠气笑了,手却抖着去解他衣襟。
他的伤口看着吓人,实际不深——毕竟是上古熊妖的身子,可那团黑雾凝的怨力扎进肉里,正泛着青紫色的瘀斑。
她撕下裙角要给他包扎,却发现自己手笨得要命,布条绕了两圈就打了死结。
"熊瞎子逞什么能?"她咬着唇骂,"以后这种破事,先走个《家属代偿审批表》!"
程砚抬头看她,血渍糊在下巴上,倒像沾了层糖霜的山楂。
他笑出了声,震得伤口又渗了点血:"批了,我就敢接。"
回山的路被晨露浸得湿滑。
安燠走在前面,程砚抱着阿枣跟在后头,钉耙往肩上一扛,倒像扛着个毛茸茸的小包袱。
走了半里地,阿枣忽然"唔"了一声,狐耳动了动,小爪子揉了揉眼睛。
"醒啦?"程砚把她往上托了托,"饿不饿?
山神庙还有半罐蜂蜜"
阿枣没接话,反而歪着脑袋看他脸上的血渍。
她肉乎乎的爪子伸出来,在程砚下巴上抹了把,沾了满爪血,又举到自己鼻尖嗅了嗅——突然"嗷"地叫了声,从程砚怀里蹦起来,扒拉他衣襟翻找。
安燠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刚要拦,就见小狐从程砚衣袋里掏出颗野杏。
那杏儿青黄青黄的,还带着枝叶,估摸着是他方才路过野杏树时顺手摘的。
阿枣举着杏儿,歪头看了看程砚,又看了看安燠,突然把杏儿塞进程砚嘴里。
程砚被塞得直眨眼,嚼了两下,酸得眉毛都揪成了团:"甜比蜂蜜还甜。"
阿枣歪着脑袋看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噗嗤"笑出声,狐尾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
安燠走在侧后,看着这一人一狐闹作一团,忽然听见袖中护灵碑"嗡"地轻响。
她摸出玉牌,见账本自动翻到新页,金漆大字在晨雾里忽明忽暗:【新增信用类型:情义代偿·不可审计】。
她心头一紧。
天道最恨的就是这种东西——没法用功德簿量,没法用愿力池算,偏生比任何契约都重。
就像程砚替那女人扛的债,就像阿枣往他嘴里塞的野杏,都是些"算不清"的暖热。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安燠抬头,见东边云层里浮着道黑影,像被墨汁浸过的纸人。
那影子缓缓睁开一只眼,眼仁是混沌的灰,低语声混在风里,像碎瓷片刮过心尖:"情,是破绽也是钥匙。"
程砚没听见这声低语。
他正被阿枣揪着耳朵,非要教他学小狐叫。
安燠走过去要帮他解围,却见阿枣突然从程砚怀里探出头,冲山口方向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程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晨雾里的老槐树,"饿了?
回山给你煮甜粥。"
阿枣没答话,小爪子攥着程砚的衣襟,尾巴却悄悄往山口方向翘了翘。
安燠没在意,只当小狐病刚好,贪看山景。
直到夜里给阿枣盖被子时,她才发现小崽的爪子攥得紧紧的——手心里躺着半颗野杏核,沾着点没擦净的血渍。
山门外的更漏敲过三更,安燠被动静惊醒。
她披衣坐起,就着月光看见窗台上一团毛茸茸的白影——是阿枣。
小狐正扒着窗沿往外爬,见她醒了,耳朵猛地一缩,抱着野杏核蹲成毛球,眼睛滴溜溜转。
"又要溜去哪儿?"安燠憋着笑,掀开被子下床。
阿枣"吱溜"窜进她怀里,用脑袋拱她手心,尾巴却还往山口方向晃。
安燠摸着她软乎乎的耳朵,望着窗外被月光染白的山路,忽然想起白天那道黑影。
她低头亲亲阿枣的狐毛,轻声道:"等天亮了,咱们一起去看。"
小狐歪着脑袋"唔"了一声,爪子却悄悄攥紧了她的衣袖。
山风卷着桂花香吹进来,吹得窗纸"哗啦"响——谁也没注意到,阿枣心口的玉佩正泛着暖黄的光,像极了程砚酿的桂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