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际的霞光漫到山尖时,程砚正踮脚往山门挂木牌。
新刷的红漆还沾着晨露,"不周山审计分署"七个大字被染得透亮,他后颈沾了片松针,安燠笑着帮他拿掉:"山神大人,挂牌仪式要开始了。"
"急啥?"程砚摸着木牌边棱,熊爪蹭得红漆簌簌落,"等山民们都到齐——哎哎哎!"他突然瞪圆眼睛,山脚下的石板路正像被撒了把星火,挑着扁担的、挎着竹篮的、扶着拐杖的,全往山门涌。
最前头的小娃举着昨天领的蜜饼,蜜渣沾了半张脸:"程阿爹!
安姨姨!
碑碑又说话啦!"
安燠耳尖动了动。
洞中的护灵碑确实在响,清鸣声像玉珠滚过琉璃,比昨夜更清亮三分。
她转身往洞里跑,新制的山神执事袍是青灰底色,袖口绣着云纹,跑起来像片被山风掀起的云。
程砚扛着钉耙追在后面,钉齿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夫人慢些!
这碑该不会又要"
话音未落,两人冲进洞时正撞上金雨。
灰金丝线从碑顶喷涌而出,不是昨夜的细流,是泼天的金瀑,裹着篆文在洞顶盘旋。
安燠仰头望着那些游走的字,发梢沾了金线,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天道准:持契者可申请天庭资产临时接管》程砚,天道这是把算盘珠子都塞咱们手里了。"
程砚伸手接住一缕金线,金线烫得他掌心发红,却舍不得甩:"啥叫'临时接管'?"
"就是广元欠山民的愿力债,不能光打白条。"安燠从案几上抽出张洒金红纸,笔锋在墨里蘸得太猛,溅了手背几点墨渍——她也不在意,提笔就在"申请事项"栏写,"咱们要的不是赔款,是'抵押物'。"
程砚凑过去看,见她写的是"查封广元帝君名下'天命炉火'三成,用于担保愿力债务清偿",钉耙把儿在地上敲出个小坑:"他要是不认呢?
当年他派天兵烧山时,可没跟咱们商量。"
安燠抬头笑,墨渍在她手背上像朵小梅花:"不认?
天道认就行。"她指向洞外,晨雾里有个灰影扑棱棱飞来,"而且你看,连'监察灵鸟'都来围观了。"
那是只青铜喙的灰雀,爪子上沾着星屑,落在共愿灯的灯架上。
它歪头啄了啄安燠刚写完的申请书,喙尖竟渗出金血,在纸角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契印"。
程砚看得直咂嘴:"这鸟比咱们山后的老学究还讲究,还知道按手印?"
"那是天道的认证章。"安燠把申请书投进共愿灯,火光"轰"地窜起三尺高,金线裹着纸灰往天上钻,"广元再横,总不能跟天道抢契印吧?"
三日后的清晨,山雾还没散透,程砚正在灶房熬桂花蜜——他说要给安燠装两罐带着,路上饿了能垫肚子。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像有块玻璃在云里碎了。
安燠正擦着程砚的钉耙(他非说"上庭巡查"得带家伙事儿),抬头就见天顶裂开道缝,像块被掰开的金橙,金光顺着裂隙淌下来,裹着柄钥匙。
那钥匙足有半人高,齿痕像山岩的褶皱,坠着块玉牌,刻着"天序锁钥"四个古字。
程砚举着蜜罐冲出来,蜜顺着罐口往下淌,沾了他新换的青布衫:"夫人!
这是天上下钥匙了?"
"不是下,是送。"安燠伸手接住锁钥,指尖刚碰到钥匙就被烫得缩了下,又笑着抓牢——锁钥沉得像块小山,她却抱得稳稳的,"天道不仅批了申请,还怕咱们找不着门,给送钥匙来了。"
程砚摸着锁钥上的纹路,突然攥紧钉耙:"那咱们真要上天庭?"
"不是'要上',"安燠把锁钥挂在腰间,执事袍的带子被坠得往下沉,她歪头调整了下,"是'依法巡查'。
广元欠的债,该清算了。"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洞来,程砚望着她腰间的锁钥,突然伸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安燠被他带得踉跄,撞在他胸前——这熊妖的胸脯硬得像块石头,倒比暖炉还热乎。
程砚低头,耳尖红得能滴血:"我背你。
锁钥沉,你你别累着。"
"傻样儿。"安燠埋在他怀里笑,手指悄悄勾住他腰带,"等回来,我要吃你酿的桂花蜜,要最甜的那罐。"
当晚,洞外的山民还在敲锣打鼓——他们听说山神要上天庭"收租",非说要摆三天庆功宴。
安燠却没去凑这个热闹,她蹲在洞府最里间的木柜前,翻出本磨破边的小本子。
本子里夹着三十七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是山民们画的自家屋子:"西头老李家漏雨的瓦"、"村东头阿秀的绣楼"、"药铺被劈坏的药柜"
程砚端着热粥进来时,正看见她在最后一页写"重建费",墨迹晕开小片,像朵开在纸角的云。
他把粥放在她手边:"夫人在算啥?"
"算广元该赔多少。"安燠合上本子,指尖轻轻压了压封皮,"三十七间屋的重建费他拿'天命炉火'抵,够不够?"
程砚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把她冻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不够就再要。
夫人说要啥,天道都给咱们撑腰。"
洞外的灯火映着窗纸,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根须交缠的老松。
安燠望着窗外的星子,忽然轻声道:"程砚,等收完这笔债咱们该给山神庙添张新桌子了。"
"为啥?"
"因为"她笑着戳了戳他心口,"以后要签的契约,比山涧的石头还多。"洞烛将熄时,安燠的笔尖在羊皮卷上顿住。
最后一笔"四百六十三头牲畜轮回引路费"的墨渍还未干透,她对着跳动的烛火吹了吹,纸角被气流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蜜饼——是程砚趁她不注意塞的,蜜渣沾着碎芝麻,像撒了把金砂。
"夫人又在算小数点后三位了?"程砚倚在门框上,粗布衫的袖口沾着灶灰,发顶还翘着根没梳顺的熊毛,活像被山风揉乱的松树墩子,"昨日算田亩时,你为半亩地的愿力差跟我争了半个时辰,今儿又为牲畜引路费翻了三本《幽冥往生志》。"
安燠没抬头,指尖抚过"三百户人家冬衣置换"那行字,墨迹在她指腹压出浅痕:"当年我躲在青丘废墟里,听着天兵喊'玉面夫人余孽格杀勿论',连块裹伤的布都要偷。"她突然笑了声,烛火在眼底晃出细碎的光,"那时候就想啊,要是能把每口饭、每块布都算成债——等我活下来那天,总得有人连本带利还我。"
程砚没接话。
他蹭着门框走进来,靴底沾的草屑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痕。
安燠正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捞进怀里。
熊妖的怀抱带着灶房的暖香,混着桂花蜜的甜,她的鼻尖撞在他锁骨上,听见他闷闷的声音:"那些债,我替你讨。"
"傻熊。"安燠闷笑,手指揪住他后颈的衣领——那处布料总被他抓得起球,"现在是天道替我讨。"她仰起头,看见程砚耳尖红得要滴血,像被霜打过的山果,"再说了,我算得清楚,才显得咱们不是胡闹。
广元那老东西要是敢抵赖,我就把账本甩他脸上——每笔债都盖着护灵碑的金印,他不认天道还能不认?"
程砚低头看她,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半截的清单,忽然伸手抽出来。
安燠要抢,却见他小心展开,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西头老李家漏雨的瓦"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是老李家小孙子非要帮忙写的,墨团把"瓦"字糊成了圆饼。
"夫人。"他突然说,"你总说自己是'被灭口的孤女',可现在你是山神夫人,是持天道契令的巡查使。"他把清单折好,塞进她袖中时故意多捏了捏她的手腕,"那些债当然要讨,但你不用再拿这些当'活下来的证据'了。"
安燠愣住。
烛火在这时"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清单边缘,她手忙脚乱去扑,程砚却先一步用掌心盖住,烫得他直咧嘴:"笨!"
"谁笨?"安燠被他护着的手暖得发痒,偏要顶他一句,"当年你在山涧捞我时,还不是连人带鱼篓一起栽进去?"
程砚耳尖更红了,却没接茬。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新烤的糖霜核桃:"吃。
吃完睡觉。
明儿要上天庭,你那小身板扛不住。"
安燠咬了口核桃,甜霜粘在嘴角。
她望着程砚蹲在地上给炭盆添柴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孤女"二字,正随着炉子里的噼啪声,慢慢化成了烟。
次日黎明来得极早。
山门的红漆木牌被晨露浸得发亮,"不周山审计分署"七个字像浸在酒里的宝石。
安燠站在台阶上,天序锁钥坠得腰间带子往下沉,却沉得踏实——那是天道给的秤砣,专用来称一称神仙的良心。
"程阿爹!
安姨姨!"小娃举着蜜饼跑过来,饼上沾的蜜在晨雾里拉出金线,"我阿娘说要把最肥的鸡宰了给你们饯行!"
"使不得!"程砚慌忙摆手,钉耙把儿差点戳到自己下巴,"咱们是去收租,又不是上战场——再说了,"他弯腰揉乱小娃的头发,"等收了租,让你们阿娘用广元赔的钱买十只鸡,每只都比你手里的蜜饼甜。"
山民们哄笑起来。
三百人举着"还我公道"的横幅,红布被山风卷得猎猎响,倒比天上的朝霞还艳。
安燠望着人群里拄拐的老妇、抱着药箱的大夫、攥着绣绷的阿秀,忽然想起清单最后一页画的那朵云——原来那些歪歪扭扭的"证据",早就长成了会呼吸的山。
"时辰到了。"程砚拍了拍她的肩。
他的手掌大得能盖住她半拉后背,隔着执事袍都能摸到体温,"夫人,该起程了。"
安燠点头。
她抬手轻拍护灵碑,清鸣声像玉珠滚过琉璃,灰金丝线从碑顶喷涌而出,在半空缠绕成虹桥。
桥身泛着星子的光,每道纹路都刻着山民的名字:"老李家"、"阿秀"、"药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今,不周山持天道契令,依法巡查天庭资产——"她的声音混着松涛,撞碎了晨雾,"请广元帝君,备好香火,准备还账!"
虹桥升起的瞬间,天际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安燠袖中清单突然发烫,她慌忙掏出来,却见所有字迹正被金光覆盖:"债权已结,新契当立——持契者,安。"
程砚也觉察到了动静,他仰头望向天际,钉耙在掌心攥得发紧:"夫人,那是天命炉的方向?"
安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云端深处,曾被广元帝君奉为至宝的天命炉正冒起黑烟。
最后一根锁炉的铁索轰然断裂,炉火"噗"地熄灭,黑雾里浮出块残碑,碑上两行小字被金光映得发亮:"逆命者死——可若命本不公,逆之,亦是天道。"
"程砚。"安燠握紧清单,指尖被金光照得透亮,"你说,这碑是不是在夸我?"
程砚挠头:"夸不夸的不重要。"他把钉耙往肩头一扛,笑得露出白牙,"重要的是,我夫人要写新命书了。"
虹桥越升越高,脚下的不周山渐渐成了绿点。
安燠望着程砚被风吹乱的发梢,忽然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像从前在洞府里,她躲在屏风后记他糗事时,总爱用这个动作确认他在身边。
"到天门了。"程砚突然说。
安燠抬头。
虹桥尽头,天门巍然。
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闪着冷光,门两侧的金甲神将正横戟拦路,戟尖挑着的"无符令者不得入内"锦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