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新砍的松木香漫过荒坡时,安燠正踮脚往门楣上钉匾。
程砚举着梯子在底下托她后腰,熊妖天生的热力透过粗布短打烘得她耳尖发烫:"夫人,往左偏半寸。"
"再偏半寸钉子要扎进你鼻子了。"安燠捏着木槌敲下最后一锤,歪歪扭扭的"不周山物业中心"六个字终于挂稳当。
底下传来闷笑,程砚的下巴蹭过她发顶:"不是说写'有求必应'?怎么改物业中心了?"
"有求必应是口号,物业中心才是本质。"安燠翻身跳下来,沾了一手松脂的手指戳他胸口,"你当山神府是供人烧香的庙?
那是要收租、派工、调解邻里纠纷的——"她忽然抽了抽鼻子,"等等,你裤兜鼓囊囊的是啥?"
程砚耳尖一缩,从裤腰里摸出个油纸包:"山脚下王婶送的糖蒸酥酪,说新屋子要讨甜喜。"他剥开油纸,蒸腾的热气裹着桂花香涌出来,"趁热吃,凉了结块。"
安燠刚咬下一口,就见院外蹦进来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个粗陶碗:"安姐姐!
我娘说新山神府要喝贺屋酒!"碗里浮着两颗荷包蛋,金黄的蛋液正顺着碗沿往下淌。
程砚手忙脚乱掏帕子去接,反把自己袖口染成了蛋花色。
安燠憋着笑从他怀里摸出账本:"小满,记上,四月初七,西头张婶家,贺屋酒鸡蛋两颗,抵下月驱鼠符一张。"她笔尖悬在纸页上顿了顿,又补了句,"程砚弄脏的帕子算他个人欠账,扣三顿蜂蜜。"
"夫人!"程砚捧着油乎乎的帕子欲哭无泪,"那是我用冬蜜换的山民自织粗布!"
"扣六顿。"安燠头也不抬,鹅毛笔在账本上走得飞快。
阳光透过新糊的纸窗斜照进来,照得她眼尾的狐纹若隐若现——那是用山桃花汁点的,说是要应"青丘女君"的威风,实则洗过三次脸就淡得只剩个印子。
程砚凑过去看账本,前半本记着东岭米两斗换驱狼符,南坡李老汉借犁耙押了半坛青梅酒,看到中间突然哽住:"四月初一,程砚私藏蜂蜜三罐,已罚扫地三日——这是哪门子账?"
"家务账。"安燠把算盘拨得噼啪响,"你藏在灶房梁上的蜜罐被我翻着了,山雀都来啄出三个窟窿。"她忽然翻开最后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画着个叉,"看见没?天兵白翎子,欠香火愿力补偿金五百文,逾期未缴,列入黑名单。"
程砚的熊耳在发间抖了抖:"你真打算跟天兵算账?上月他们剿匪误烧了山脚下的柴垛,我去理论都被架着云帚轰出来。"
"所以要走民事诉讼。"安燠从袖中摸出本破破烂烂的《天庭八卦实录》,封皮上还沾着半块糖葫芦渣——那是她上次蹲墙根儿听戏时蹭的。
书页自动翻到空白页,墨迹正顺着纸纹爬:"黑水河祠,阵眼,天命覆写。"
"系统临终前把监控记录封在我识海了。"她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想起昨夜借村民祈福时,那团暖融融的香火愿力如何撞开识海深处的封印。
影像在眼前闪过:凌霄殿的琉璃瓦下,广元帝君捻着拂尘,金纹道袍上的云纹泛着冷光,"玉面夫人若觉醒,启动天命覆写阵。"白翎子的银甲擦过丹陛,"阵眼选黑水河祠如何?那是不周山旧部最后出现的地方"
"洗魂镜没了,可它吞的'数据残影'还在。"安燠合上账本,目光落在程砚发间翘起的熊耳上——那是他情绪激动时才会露出来的。
她伸手替他压了压,"我昨夜试了,用香火愿力当钥匙,能慢慢扒拉这些残影。"
程砚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蹭得她发痒:"你说黑水河祠是阵眼?"
"嗯。"安燠点头,"白翎子说那是不周山旧部最后出现的地方"
"那是我爹最后出现的地方。"程砚猛地起身,木椅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望着远处被暮色染成青灰的山梁,喉结动了动,"我爹是上一任不周山守山大神,五百年前说去黑水河祠查件事,就再没回来。"晚风掀起账本的页脚,"天兵白翎子"那行字被吹得哗哗响。
安燠望着程砚紧绷的肩背,忽然把算盘往桌上一扣:"程大山神,明儿咱们去黑水河祠。"她摸出半块没吃完的酥酪塞进他手里,"先把这吃了,凉了真结块。"
程砚低头咬了口酥酪,甜丝丝的桂花香漫进喉咙。
他望着案前正用红笔圈画"黑名单"的安燠,忽然觉得这栋刚盖了半拉的山神府,比他守了三百年的不周山更像家。
窗外传来山雀的夜啼,安燠的笔尖在"黑水河祠"四个字上点了点,墨迹晕开,像滴未干的血。
程砚起身时带翻了木椅,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从衣襟里摸出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指腹重重按过正面斑驳的"不周"二字,背面"守关人不得擅离"的刻痕里还嵌着陈年血锈。"五百年前他走时只说去黑水河祠查件小事,连换洗衣衫都没带。"他喉结滚动,熊耳在暮色里微微发颤,"后来山民说见着天兵押着个戴斗笠的人往南走,我追去时只捡着这半块——"
安燠接过令牌,裂痕从"擅离"二字中间劈开,像道狰狞的闪电。
她指尖拂过断口,识海里突然闪过玄真子的脸——那是三个月前被天兵"意外"灭口的野仙,尸体被发现时,所有仙籍簿上都没了他的名字。"他们不是抹去了存在,是用覆写阵把人从'该发生的事'里抠出去。"她抬头时眼尾的狐纹被烛火映得发亮,"就像改账本时涂掉一行字,连墨渍都不留。"
程砚的熊耳唰地竖起来:"所以我爹不是逃了,是被当错账抹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执着于记账?"安燠把令牌小心收进袖中,算盘珠子在她掌心敲得噼啪响,"他们能改天命,我就用'有凭有据'跟他们对账。"她突然拍了下桌案,惊得窗台上的山雀扑棱棱飞起来,"今晚就把山脚下的小妖都叫过来,我要组个'民间监察组'!"
月上柳梢头时,山神府的堂屋挤得像盘杂拌儿。
树精扛着枝桠当板凳,兔妖缩在墙角啃胡萝卜,最离谱的是那只总偷程砚蜂蜜的耗子精,此刻正扒着桌沿搓爪子:"安姐姐,我眼神儿好,盯天兵巡逻路线准保比猫头鹰还尖!"
"行啊。"安燠抽出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竹片,"你带三只小耗子去黑水河底摸阵图,摸回来奖励糖蒸酥酪——"她故意拖长音调,"要是敢顺走半粒河沙,扣你半年的粮仓情报费。"耗子精尾巴啪地拍在地上:"小的连河蚌壳都不碰!"
"山雀精负责记天兵巡逻时间,每漏记一次"安燠瞥向缩在程砚身后的圆毛团,"就给程大山神当三天醒酒器——他最近喝多了总揪我狐毛。"
"夫人!"程砚耳尖通红,"那是上次帮李老汉驱狼喝的庆功酒!"
哄笑声里,安燠把最后一张任务卡拍在树精怀里:"你守着各处野祠,香火少了两成以上立刻报信——神仙吃白食,咱们得记清楚。"她跳上案几,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给她镀了层银边,"从今天起,咱们不叫反派!咱们是替天替老百姓查账的!"
程砚靠在门框上看她,烛火映得她眼尾的狐纹忽明忽暗。
他想起三天前她蹲在灶房偷吃糖葫芦,糖渣子沾了半下巴;想起昨天她被山风卷跑发带,追着红绸子满山跑的模样。
可此刻她叉着腰训小妖的架势,倒真像传说里持剑斩不公的上界真仙。
数日后的清晨,程砚端着桂花粥推开门时,正见安燠趴在案上翻一摞厚得能砸脚的纸卷。
她面前摊着升级后的《天规违法实录》,封皮换成了黑水河底的玄铁,书页间浮动着淡金色的双契纹——那是他用守山大神的血刻的,能让"真实之言"显形。
"西头土地私吞三斗香火米。"她用笔尖戳开一页,墨迹自动爬出"张三斤"三个大字,"南天门守卫勒索山民两串糖葫芦。"又翻一页,"白翎子上个月拆了三座野祠,说是'清理非法建筑',实则把祠里的定风珠揣自己袖筒了。"
程砚舀了勺粥递过去:"夫人这是要把神仙的裤腰带都扒了?"
"那叫剥下他们的遮羞布。"安燠咬着勺子笑,"下次见白翎子,我不用跟他嘴炮——"她拍了拍实录,"让他自己翻书念,念到耳朵发烧。"
她转身要把书收进密室,指尖刚碰到暗格机关,书页最角落突然渗出一行血字:"警告:监控残影正在苏醒——它也在看着你。"
安燠的手顿在半空,狐纹因紧绷而微微发烫。
程砚的熊耳"唰"地竖起来,他握住她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袖扣渗进来:"是洗魂镜的残魂?"
"可能比那更麻烦。"安燠盯着那行字,它正像活物似的扭曲蠕动,"系统说过,它吞的'数据'会互相吞噬现在有东西在吃这些残影,顺便盯上了我们。"
程砚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粗布衫蹭得她鼻尖发痒:"大不了咱们把账本藏得比生死簿还严实——"他突然低头,"你粥都凉了。"
"凉了就热。"安燠把实录塞进暗格,又压了张自己画的符,"反正咱们的账只会越记越多,它爱看就让它看个够。"
深夜,山神府的烛火突然明灭不定。
案上的算盘无风自动,珠子"噼里啪啦"跳成一串乱码。
暗格里的《天规违法实录》微微发烫,书页间隐约传来细不可闻的嘶鸣,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玄铁封皮,用指甲一下下划着——
"叮——"
烛芯爆了个灯花,将晃动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只竖起耳朵的狐狸,正和一头熊背靠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