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知行楼的喧哗,明德楼就显得死气沉沉,颇象蔫了的韭菜,割不出半点油水。
陆行也背靠护栏墙,看向二班里奋笔疾书的孩子们。烟瘾有点犯了,但在学校里抽总归不太好,于是他叼了根香烟糖,目光渐渐无神。
笔迹能被模仿,样貌也能整,可时至今日再“制造”出相同的人有何意义?若真想靠美人计去扳倒谁谁,为什么不再早点?为什么不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
还是说,真的只是一场恶作剧?
……恶作剧。
陆行也后来觉得,“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句话完完全全贯穿徐归舟的人生。
这人的性格真的很冷淡,陆行也几乎没看过他笑的模样。同班了整整三年,印象里也仅有四回。
一次是高一的校运会,班级排名成功挤进前五,在全班的欢呼雀跃里,他瞟到远处站在观众席上的徐归舟露出淡淡地笑;
一次是高二汇演时,所有人穿着特别丑的表演服在后台发表热血沸腾的演讲,他看到不远处的徐归舟靠墙而站,唇角微微上扬;
一次是他在放学时被混混围堵,路过的徐归舟前来帮忙,两个人都被揍得特别惨。他在那眼泪直流,徐归舟就变着花样给他讲笑话。到最后,鼻青脸肿的两人坐在地上笑得很开心。
陆行也从没觉得徐归舟是非常冷漠的人。他会借作业给他们抄,也会向老师隐瞒他们闯出的一些祸,他会不动声色地、默默地给予帮助。
徐归舟就是这样的人。
那年二附中的入学考试难度直到现在都被戏称为“地狱级”,即便如此,他仍和第二名拉开近乎断层的分数,荣登第一。
他本该有个光明璨烂的未来。
可随着注视的目光越多,徐归舟的言行举止被无限放大,恶意或善意的闲谈在学校里层出不穷,以至于他疏远他人的态度被解读成目中无人,成功让权贵们的后代盯上。
陆行也常常看到那群人嬉笑着拉走徐归舟,或者将他围堵在角落。等他回来时通常毫发无损,顶多校服沾点灰,似乎只是和他聊聊天。可陆行也曾偶然间看到他藏在校服下的臂膀和小腿都有青青紫紫的痕迹,分明是被揍的。
说到底,普通人家是掀不起风浪的。就算上报老师,也只会迎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局。在这个人命不值钱的时代,多还是少都无关紧要。
陆行也挣扎许久,终于在某次徐归舟被围堵回来时嗫嗫开口:“你还好吗?要不要……试着转学?”
至少去别的地方可以不用再受苦。至少以你的头脑不至于会混到没饭吃的地步。至少你可以安稳度过高中。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来搭话,徐归舟愣了下,随后眼神沉下来,没情绪道:“不用你管。”
徐归舟的眼型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下垂眼,就算冷眼看人也不显得无情。
徐归舟接着说:“别靠近我。”
他说完便离开,陆行也则立在原地呆呆地看他远去的背影。那身影很瘦削,像被折断的竹,空心灌满雪。
他所需要面临的远不止于此。
不知是谁爆出“徐归舟极度迷恋谢不辞”的传闻,并且将他写的情书全都贴在公告栏上。许多人都想看看断情绝爱的学神能写出怎样的文本。令人大跌眼界的是,每封情书的每个句子都很娇揉造作,光是看上一眼就会鸡皮疙瘩掉一地。
一班的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徐归舟能写得出来的,分明是有人恶意造假。他们趁着没人时偷偷把情书销毁,在外班来看笑话时,尽可能得把他的身影挡住。
可细流怎抵洪水?
内容被大肆传播,延伸出各种版本,更有甚者还会在徐归舟出现时抑扬顿挫地念出来。敌意在推波助澜下展现得淋漓尽致,直到有好事者冲到他面前问真的是他写的吗。
徐归舟望着复印件,忽然间笑了。那笑里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
——那是陆行也第四次看见他笑。
他的头发已经长到有些扎眼,却没有老师前来要求整改。他握着微不足道的特权,迎接波涛汹涌的污名。
他说:“我是喜欢谢不辞。”
声音很轻,仿佛在向大众宣告一件掩埋多年的秘密。
闹剧随着这句话达到巅峰。
然而没过多久,情书事件便象从未存在过般消失得荡然无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从同一天安静下来,再没人会指着徐归舟的鼻子嘲笑,连少爷小姐们都减少了找麻烦的频率。
徐归舟仍旧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这件事似乎对他没太大影响。但陆行也明显察觉到,那段时间他有些心不在焉,明显到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发觉了。
等到楼藏月转过来,他的状态才有所好转。
两人在学校里都不是爱搭理别人的类型,陆行也有时会看到徐归舟比着手语和楼藏月交流。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温柔,就象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
他们在喧闹中静静地相处。
陆行也想,那段日子真的是最美好的时期了。很完美的喜剧,是苦难里开出的花,如果能延续下去就好了。如果如果,万一万一。
何必如果,没有万一。
当本该来授课的邱雨没能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提着礼盒进来的班主任时,同学们注意到他急促的呼吸和通红的眼框,敏锐察觉到不对劲。
总是逗他们开心的小老头双手撑在讲台上,深呼吸好几次才哽咽地宣布:“徐归舟他……遭遇意外事故,抢救无效……离世了。”
班级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停下笔,茫然地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指了指包装精美的礼盒说:“这个是他买给大家的蛋糕……”
班主任说不下去了。
陆行也呆愣愣地看向角落,那里空着两个座位,书本孤零零地堆高。
2014年4月1日的晚修,伴随着庆祝诞生日蛋糕而来的还有徐归舟的死讯。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陆行也记不得蛋糕的味道了,他只记得黑暗中点燃的数字蜡烛。轻飘飘的火苗,忽隐忽现的火苗,等不到熄灭的火苗。
徐归舟是个很聪明很善良的人,他本该拥有一个光明璨烂的未来。
他本该拥有一个光明璨烂的未来。
他怎么能死得这么潦草?就象是愚人节的玩笑,荒唐至极,简直可笑。
……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和朋友一起过来的陆行也看到招财商超的老板正在安慰小娄便利店的蔡阿姨,抱着男人的腿直掉眼泪的是他的儿子。年幼的孩子拼了命地绷住脸,不知男人抱起他说了什么,孩子便把头埋进父亲的脖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陆行也看到穿着黑衣的楼藏月正轻拍女孩的背。楼藏月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很空洞。女孩一声不吭地站着,嘴唇被咬得发白,愣是没掉半滴泪。
陆行也看到教过和没教过他们班的老师围在一起,他还看到很多老人和孩子,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悲伤地看着棺材。
陆行也看到了很多很多。
他想:徐归舟,这个世界有好多人在意你啊。
你怎么能落得这样的结局?
陆行也轻声说:“再见。”
再见,徐归舟,希望你下辈子能够普通幸福地过完一生。
……
…
“怎么在这抽烟?就不怕被拍到吗?”
含着笑意的声音传进耳里,陆行也下意识地掐灭烟屁股,捏得满手碎糖时回过神,有些无奈道:“老师,你净逗我。”
邱雨笑呵呵道:“谁让你在这发呆的?”
陆行也掏出包装盒:“来根?”
“你以前就爱吃它。”邱雨没拒绝,捏出一根含在嘴里。
怕影响到学生们,他们声音压得很低。
“童年的味道忘不了啊。”陆行也抬起头,“老师,你觉得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应该很幸福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
“这话说得跟闹鬼似的。”陆行也笑完,莫明其妙地问,“老师,你觉得是他回来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借着别人的眼睛回来看看吧。”
“是这样吗?”
“不知道啊。”邱雨说,“他开心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