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归舟从纷乱的往事里醒来时,晚霞已褪去大半。
他拾起书本,按照记忆中的顺序重新排列。抚平床铺的褶皱,确认所有物品都未偏移位置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把画带走吗?”站在肩上的三三拉着他的耳朵说。
“不带了。”徐归舟微微低头,“就让过去的那个孩子陪着她吧,分别了那么久,也该团聚了。”
“你以为现在忧郁男神这款会很受欢迎吗?你猜对了,从古至今,小女孩都喜欢这款!”三三揪着他耳朵喊,“不过还是得脸好呢,这个可恶的颜值至上世界!”
“所以说为什么要学祝女士说话啊?”徐归舟问,“这个句式很讨你喜欢吗?”
“咳咳。”三三清清嗓,“哥哥,别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了,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话音刚落,人类座驾狠狠地跟跄了下,惊得仓鼠花容失色地拽紧座驾的耳垂质问道:“你干啥?”
“这话我问你才对吧?你莫明其妙说这句干什么?”他惊魂未定地捂住心脏。
“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谁我都会学,毕竟本鼠鼠是热爱学习的可爱小鼠。”三三在他看不见的位置眨眨眼。
徐归舟冷不丁道:“多利只活了六年。”
“说点好话吧臭小子。”三三一脚踹上他的脸,“我饿了,想吃煎饼。”
“坐飞机的时候不是给你吃了零食吗?你新陈代谢这么快吗?”徐归舟满脸愕然。
“你都说是零食了!”三三愤懑道,“又不是正经饭,饿得快不是很正常吗?现在快去给我买煎饼!”
“煎饼就是正经饭了吗?”
“你管我!”
为满足仓鼠的心愿,徐归舟只好跑到附近的小吃摊采购。
等到祝秀美站在面馆门口盼到他回来时,眼神在他身上的大包小包里来回跳了好几趟:“……你现在胃口这么好?”
“……是。”徐归舟干笑着抬手,“来点不?”
说话间,躲在兜里的三三正咔嚓咔嚓地嚼薯片,碎屑落了满兜。
“我要吃那个。”祝秀美扫过他通红的眼框,随手指道。
徐归舟连忙把她指名的曲奇盒子掏出来,随即一双粗犷的大手接过袋子。抬起头,看见司机朝他露出白花花的大门牙。
他没推辞,任由司机把零食袋送上车,转头问:“该回去了吧?”
“这才几点。”祝秀美上车后,笑着把眼罩递给他,“戴上吧。”
徐归舟将信将疑地接过:“你不会是打算把我卖了吧?”
“在这卖你能卖多少钱?”祝秀美风轻云淡道,“要卖也得是回澜江办个拍卖,说不定明天澜江首富的位置就到我屁股底下了呢?”
徐归舟无话可说:“你这话也太糙了吧。”
“就到我腚底下了。”祝秀美从善如流地改道。
徐归舟:“……”
汽车很快发动,感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徐归舟听到隔板升起的声音,随后耳边传来祝秀美略带调笑的语气:“你跟安安在楼上做什么了?”
心脏猛地停跳一瞬,徐归舟下意识握紧左手手腕,尽量平静道:“什么都没做啊,我在房间里躺了会儿,等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去喊她起床。”
祝秀美“哦”了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继续道:“那就是跟小云做什么了?”
“我怎么非得干点什么事啊?”徐归舟嗤笑道,“都是清清白白的友情,您别乱点鸳鸯谱。”
徐归舟:“……”
“什么鸳鸯谱?”祝秀美似笑非笑道,“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默认我是要点鸳鸯谱了?”
徐归舟:“……”
居然被下套了?
他歪过身,以此来宣泄不满,然而背后的人先是憋笑,而后干脆不装了直接大笑,笑得他浑身僵硬,哪哪都不舒服。
片刻后笑音停歇,他听见祝秀美轻声说:“舟舟,不要畏惧自己的选择,不要让遗撼和错过贯彻人生。”
人生总是充斥着遗撼和错过。
错过晚修前相约的那场见面,遗撼大雨时分狼狈的相遇;错过见证成长时的生长痛,遗撼深夜里未曾交织的掌心;错过拂去眼角泪花的时机,遗撼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十年整的缺憾,十年整的光阴。消失的这些时日,又该如何去弥补?
不知过去多久,祝秀美听到她年幼的孩子说:“我知道。”
枯木逢春、死灰复燃,荒芜的园地正逢甘霖,等待发芽开花之日的到来。
……
…
徐归舟落车后的心情尤如坐过山车,非常胆战心惊。
首先需要说道的便是带路的祝秀美。此人一会儿大跨步往左边跳,一会儿又跳到右边,愣是把路走成十八弯,直叫人晕头转向;
其次是脑袋里乱指挥的三三。时不时说些“往九点钟方向前进”“三点钟方向左拐”,再配上祝秀美群魔乱舞般的走姿,几乎让徐归舟完全失去方向感;
最后是堪称独木桥的路。稍微偏离点位置就会掉进坑,徐归舟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非但没迎来关心,反而被一人一鼠嘲笑半天,气得他面对两人的问话全都闭口不言。
他们就这样游荡着。
“什么时候到啊?”摔得灰扑扑的徐归舟不耐烦道。
“快了快了。”祝秀美乐呵呵道。
徐归舟敏锐地听见几声“咔嚓”,大声道:“你要发给谁?”
“你猜呗。”祝秀美甩了甩衣袖,“你猜我是群发还是单独发,单独发的话又会是哪位?”
“不猜,小学生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徐归舟无情拒绝道。
祝秀美倒也不在意:“哦,好吧。小学生记得回头给我转五千。”
“什么玩意?”他没听懂。
“没事儿,小学生打赌打输了。”祝秀美边说边往他耳边贴手机,“现在输家要跟你打电话。”
徐归舟一手揪着她的衣袖,一手按住电话:“喂,哪位?”
对面笑了声,如轻羽般刮过耳廓:“怎么摔得这么惨啊?”
徐归舟顿了顿,拖长音调道:“问你妈啊,她不好好带路,可不就苦了我么?”
“摔了几次?”
“七次喽。”徐归舟说,“再摔下去,之后就只有你一个人给她养老了。”
“不一定吧。”祝卿安轻飘飘道,“我觉得愿意给她养老的人还挺多的。”
徐归舟:“……”
徐归舟装傻道:“有理,毕竟咱妈是‘慈善大使’,肯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要给她养老。”
祝卿安音调婉转地“哦”了声。
“你在干嘛呢?”徐归舟问。
“画稿。”祝卿安抱着丑花说,“来小花花,给你哥打个招呼。”
徐归舟听着对面的“嗷呜”,忍不住笑了:“我是它哥,那你不就是它妹了?”
“此言差矣。”祝卿安骄傲道,“我是它妈。”
徐归舟:“?”
徐归舟道:“咱们这辈分是不是不太对?”
“有什么不对的?你只是把它捡回来了,一直养的是我。咱们各叫各的。来,小舟舟,叫声妈咪听听。”
徐归舟假笑道:“你玩得挺花的啊祝卿安,敢当着我面说么?”
“怎么不敢?我又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怂货。”祝卿安嘲讽道。
“我希望你的这份嚣张能一直保持到我们见面后,”他阴阳怪气道,“祝卿安,别让我看不起你。”
祝卿安冷笑道:“小舟舟,明天见。”
徐归舟啧了声:“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就象睡觉时感觉床底下黏黏糊糊的,结果掀开被子看到血肉模糊的虫子尸体,以及很多扭动的鼻涕虫的那种恶心。”
祝卿安:“……”
祝卿安道:“你神经病吗徐归舟。”
“挂了。”徐归舟心满意足地挂断。
“下次别让我的手机听到这么恶心的话,把这些话都留给自己的手机。”祝秀美颇为嫌弃地接过。
“我这比喻不形象吗?”徐归舟委屈道。
“形象得让我感觉受到了骚扰。”祝秀美淡淡回道。
徐归舟愤愤闭嘴,决心回去后向任庆再多请教些比喻句,好让天下都溃败在他俩的石榴裤下。
再闲聊几句,他总算得到摘眼罩的指令。
呼啸的晚风掠过耳边,带来暑期的闷热。远处传来的沙沙声如层层叠叠的波浪般一圈接着一圈,他感受到脸上有微小的、柔软的生物爬过,象是盛夏在亲吻脸颊。
徐归舟慢慢掀起眼罩。
重见天地的瞬间,他看到生命的馈赠。
无数流萤流窜在摇曳的麦浪里,明明灭灭的花火宛如落入尘世的碎星。它们与风共舞、逍遥翱翔,将幻梦点缀在昏暗的人间,吹出绮丽的气泡。
忽然间,他察觉到手指有些瘙痒,便慢慢地拢住,在眼前小心张开。随即,一只忽闪忽闪的萤火虫爬到掌心,它歪了歪头,在他的注视下飞向远方。
徐归舟怔愣好半晌才偏过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母亲的目光中。那个喜欢穿艳红色的女人就站在这里,她拥有一双不太好惹的吊梢眼,眼神却很温柔。这个年轻的、比盛开的花还要绚丽的女人就这么看着他露出笑。
他眨着酸涩的眼睛,轻声说:“……妈?”
“恩?”穿着大衣的女人转瞬间变成祝秀美,她笑着回道,“妈妈在。”
徐归舟也回了个笑,接着仰头望天,在心里悄悄地问:你过得还好吗?
有照顾好自己吗?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吗?你的父母爱你吗?朋友们是不是都很喜欢你?有没有人欺负你?你现在有在梦想的道路上奋斗吗?
妈妈,你的世界现在晴空万里吗?
这些问题随着飘忽的星光飞向远方,再也得不到回应。徐归舟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一只萤火虫,它带着孩童的困惑,奔赴至终点。
徐归舟用手擦擦眼,静静地凝望这场盛大的舞会直至结局。待天地重归寂静,他摇摇头说:“回去吧。”
“好。”祝秀美点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影子被黯淡的月光拉长。
“这里是哪?”徐归舟问。
“稻米种植基地。”祝秀美回道,“有人在这里承包百亩地。”
徐归舟笑道:“为了‘种’出萤火虫?”
“为了‘种’出萤火虫。”祝秀美重复道。
“只有这一块吗?”
“当然不是。”祝秀美说,“只有这块地的萤火虫在这段时间还在,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样啊。”徐归舟说完后有点想叹气,他感觉胸口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鼓鼓囊囊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只能任由它被情绪泡得浮肿。
“你不要有负担,这些事是我们自发做的,和你没有关系,不要被这些东西影响。”祝秀美说。
“我知道。”
他没有负担,他只是心疼。
缺憾的岁月总在始料未及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那些被掩埋在缝隙里再也听不见的心意,正悄悄地在他眼前展现。
故事线将每个人都打上死结,谁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去?
“唉。”机械音煞气氛地在脑海中响起,“你不会走到柴刀结局吧?”
“当然是为了任务打下基础啊!”三三义正辞严道。
“这和任务有半毛钱关系啊?”徐归舟有气无力道。
“怎么了?突然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祝秀美看看他。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仓鼠这小玩意儿怪烦人的。”徐归舟无视三三的大吼大叫。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我只是喜欢所有毛绒绒的可爱小动物而已,现在仓鼠不在名单中了。”
话音刚落,三三立马从手机里爬出来,拼命地咬着口袋。徐归舟笑了笑,伸手安抚似的摸摸它的头,接着就被咬了下。
这小老鼠脾气还挺大。
刚坐上车,徐归舟的手机就收到一条来电,是任庆打来的。